奶奶崔丁氏(1 / 2)

奶奶崔丁氏

上大學本科的4年間,我與奶奶丁氏同住在哈爾濱市裏。她住太平區,我住南崗區。周末放假或者趕上節日,我就會轉乘三次公共汽車,或者搭乘小叔叔崔天才駕駛的黑龍江水利廳職工班車,到奶奶身邊小住一下。那時,小叔媽已經被糖尿病消耗而死,叔叔一人帶著1女3子過生活。

未醒人事時,我曾經與奶奶同居一個屋簷下。醒了人事,移居異地,很少有機會見道她。相當長的時間,她住在甘南縣中興鄉的女兒家裏,車馬途長,我們這些“南邊”的孩子沒得機會去那兒。天祥倒是少不了去看望,停留時間都不長。這方家裏,還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動物,等待著他搬運來春華秋實,作為食物。對於幼小的我們來說,天祥去探望媽媽的每次旅途,都永遠是神秘之旅。我們從來不知道,天祥準備了怎樣的禮物,在哪裏轉車,是不是風塵仆仆,與他媽見麵哭不哭,拉不拉手,他們是不是共進午餐或者晚餐,餐桌上食物是很豐盛很可口還是儉省平淡,有沒有電燈照明,分別時起沒起秋風,或者下雨下雪沒有……

奶奶一度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由於有照片參照,傳說中的形象一直確定不改。她眉清目秀,臉型清潔,神色靜寞,有一種無限韌忍的氣度。人在中年,卻已經梳著光滑的老年人發髻,顯示出她給自己的年齡定位。拍那張照片時她不超過50歲。她把自己當老人,不是因為年事已高,而是因為兒女成行,甚至成為了婆婆,有了孫子孫女,成為一群人的奶奶。

對於孫輩來說,她從來就是一位老人。等到從傳說進入現存,她與我再度同居一室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有動用過往事去糾正我們以為她生來即老的那個偏見。她不向我談論她的出身,她的少女時代,她曾經的喜怒哀樂,她的出嫁,她生育第一個孩子的感受,也不向我談論她的丈夫——我的爺爺。在她身邊,我隻能感受到現在,時間似乎既沒有過去的向度,也不流向未來。

奶奶的衣著、發式一直停留在她未老已老的舊時代:斜襟黑布衣褲,布褲的褲腳用綁腿的黑色條布綁著,黑布鞋上開著一個橢圓的孔,可以把嬰兒般的小腳探到裏麵。除去麵孔和手,不露其它部分的皮膚。

我在奶奶的身邊,靜止如同植物。纖維,水分,成長和挺立的骨架,花發花落,一任天然,一任自然。傷春與悲秋,思古與通今,情懷廣大或者情欲噴薄,渴望永生或者畏懼死亡,這一切,都不在植物的身上,不在奶奶的視野裏。奶奶看不到、感受不到的,等於不存在。於是,我被奶奶的時光純化為一株沒有季節的植物。在她身邊,多愁善感的我,從不憂傷。

每次來探奶奶,我都用節省下來的夥食費買上一點禮物,有時是水果,有時是糕點,希望它們可以放到奶奶身邊的籃子裏,隨手摘取。奶奶幾次三番地告訴我,她想吃肉。可是鬼使神差,我總是買糕點或水果,好像連一次肉食都沒買過,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自己,為什麼那麼偏執地不買肉食。可能是我自己在食堂難得吃肉菜,滿腦子的食物經驗裏全是植物而非動物的。

我帶來的沒有肉食,就陪奶奶出門,去買過一次。那天天陰,薄陰,不是濃陰。不冷也不熱,奶奶照常穿著她的斜襟布衣、綁腿布褲。用被裹成的小腳走路,她走得很慢,很蹣跚。我們停在一家小飯店的外麵,沒有進去,不是營業時間,店老板和老板娘倒是都在。我們稱了一塊醬肘肉,一兩斤重的樣子。老板把它切成片,包好,奶奶從斜大襟內的口袋裏掏出一個舊手帕折成的錢包。展開來,她從中取出相應的紙幣,交給老板。那些紙幣很軟,被壓得很熨貼,顯然許久沒有翻動過,有些潮熱而荒涼的感覺。

奶奶很削瘦,吃東西不多,更不像愛吃肉的樣子。買了肉回家,我卻完全不記得奶奶吃沒吃、吃多少、以及吃相。我記得的隻是飯後她坐在炕頭抽煙袋,長長的煙袋杆,小小的煙袋鍋,吸嘴用灰碧色的玉石製成,被她的唇齒打磨得很圓潤。

除去吸旱煙,她再無任何嗜好。她不聽收音機,沒人陪她打牌,年幼時裹成的小腳,限定了她行動的方圓。她的大衫很長、褲子很肥、身體很瘦,我們很難意識到她的O型腿。我不知那是天生的,還是整天盤腿而坐,日久扭曲變形的。隻有靜梅媽媽偶爾會與我談及這一點,不是憐憫,不是嘲笑,是陳述,陳述中多多少少有些“聽天由命”的無奈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