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山爺爺
萬山爺爺曾經是個大煙鬼,癮君子,或者說是鴉片愛好者、罌粟迷戀者。他這份沉湎的品質,遺傳給我的父——他一度耽樂於煙酒,遺傳給了小叔叔天才——他一生耽溺於酒,隔代遺傳給了我,我篤沉於少男。
萬山懸崖勒馬,戒掉鴉片,操持家業,使子女得以勉強成人。我父也戒掉煙草,戒掉大酒,限量小酌,使家道平穩,個人事業有成。小叔天才,二婚離異之後,情緒挹鬱,飲酒日猛,終亡於酒精中毒。我因男色蹉跌,被長期隔離在官辦大學講台之外,不準“為人師表”,如今已壹拾捌年。爺爺戒煙土,爸爸戒煙草與烈酒,我是否可以戒掉美男呢?嗜好利己,不利社會,不利家族,這是古訓。
萬山爺爺用怎樣的方法戒鴉片,曆時多久,是否反反複複,最終何時戒除,戒除之後有沒有一個小小的慶祝儀式,少了鴉片他的日子是不是找到了一種對應物,如果不是,他是不是很虛空,什麼原因促動他非戒除大煙癮不可,問題種種,無一可以得到解答,無一人可以出麵予以解答。
無論如何,那份毅力還是遺留下來,薪傳給了後代。在飲食欲方麵,我喜歡飲濃咖啡,好食黑巧克力,沒有時想望,如饑如渴,但也不是非飲食他們不可,綠茶和清水,時令果蔬,也可作為衝潰的符號,改寫飲食的欲望。這也是毅力,平凡而日常,每日麵對,每日克製,天長日久,就同萬山戒煙土一樣了不起了。
吸食鴉片的,一般都是家中有產有業的人,萬山的財產情況不詳。不過,戒掉鴉片,萬山家已一貧如洗。我的父母是親曆的見證人。他隻有靠著一身並不強壯的力氣去給人做雇工,有一晌沒一晌地掙回些口糧,自己再帶孩子上山砍回些柴木,使一家6口人在半饑半飽間勉強度日。
從爸爸出生,到靜梅出嫁,到我長兄福貴出世,一直到土改時萬山舉家遷往鄉村,他們一直居住在一幢土木結構的茅草房子裏。那種簡陋的房子,不打地基,埋設棟梁即可,屋頂用稻草層層壓成,如同厚厚的蓑衣。其它結構,用木架木框搭出個輪廓。一般屋架矮小,以免招風,以免被颶風吹到。窗子也很小,沒有玻璃,隻能糊窗紙。門不開在正南正北的地方,而是開在房山部,朝西或者朝東,原理可能也是為了保暖。東北天氣,冬長夏短,貧寒之家,自然慮此為主。框架完工後用完整的稻草、穀草、麥桔結成束,滾上濃稠濃稠的粘泥漿,中間搭在木架上,餘下的部分編成清朝式的辮子,辮子與辮子之間也要勾織成帙,俗稱“拉合辮”。拉合辮編好之後,要在它的兩麵抹上摻有碎麥桔的粘厚膠泥。膠泥幹涸之後,門口上木門,窗口糊窗紙,內牆也不必塗白,南北相望的火炕下各有一個灶孔,生火就可以取暖。廚房裏一鍋一灶,可以煨煮一應食物,隻要不斷米絕柴,一家人果腹不成問題。
萬山一家,就聚居在甘南縣東門外這樣一幢土木草構成的屋子裏。那種屋子,俗稱“小馬架子”,有點像一匹或幾匹馬駕上轅,拉上就可以走的架子車。住在那裏的人們,赤貧刻骨。我曾經不了解,貧窮也可以是一種刻骨的痛。當我不經意間說出“小馬架子”這個詞的時候,天祥爸爸頓時爆響怒吼,炸雷般轟向我。作為反抗,我總會有預謀地重提這個建築俗語,把他的怒火勾起,然後半驚半恐半冷靜地看著它無奈減弱,直至熄滅。讀初中和高中的幾年間,我不止一次玩過這個遊戲,起因是我討厭強體力勞動,而爸爸又帶領我們在新居的樓下修了那麼一間馬架子屋作為倉庫。
爸爸不允許我用語言去定義樓下的倉庫,卻又實實在在依照馬架車的設計方案自行設計和建築了它,雖然屋頂用的是鐵皮。我不知道,那個倉庫是為了紀念昔日的家,昔日的貧寒,還是為了從樓上俯瞰,告慰自己——它是往日和往事,如今終於擺脫了它的框架——它回歸了本應的倉庫地位。人居應該打深厚的地基,有樓一般高度和寬度,有磚有瓦,不懼狂風,駟馬難追是它的底線。
爸爸和媽媽移居北京的時候,把那處樓居贈送給了子薇三口之家。子薇的丈夫率人拆除了爸爸、我、子燕、子玉、子薇共同建築的那間木土倉庫,於原地修建起一幢寬敞的磚瓦房,供教會貢奉聖體使用。
我猜想,萬山爺爺當年一定率領過天祥爸爸新建或者全麵修繕過他們的茅草房。天祥本能地效仿萬山的榜樣,率領子女,在一個不是必須小馬架子的時代和地方,修建了一個樣板間,有實用的功能,也有紀念和還原。他畏懼窮困潦倒的家庭環境,卻又在他的樓下,修建了它的紀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