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山爺爺(2 / 2)

從人生的起點或終點算起,有些人身為至親,卻因死生分界無從相見,譬如我和爺爺萬山。他的卒辰和我的生辰之間,存在一段空白,短短四年,已足夠遠遠分隔開他和我。事實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死後的未來,和那種未來裏的我。這已不僅僅是時間的差距,還有空間——生在生的界域,死在死的界域,從不交叉,沒有往複。

爸爸很少向我們談起家事,一是因為他工作忙,一是因為他不喜歡講家長裏短,可能還有一個原因——為自己出身的家庭感到屈辱。

聽媽媽說,爸爸出生的時候,不僅家徒四壁,連家裏的四壁都隻是稻草和黑泥勾拌的,爺爺靠一身寡力作雇工養活全家。

媽媽與爸爸結婚後的1年間,與爺爺奶奶同住一宅,爺爺經常是半夜夢起,不是唱就是哭就是罵,隻要做了夢,從夢中驚醒,一定如此。奶奶司空見慣,媽媽剛滿19歲,從未見過那種夜夢驚魂,驚嚇不止。爸爸參軍離家之前,還有爸爸守在身旁。爸爸當兵去了前線,媽媽就每每會在爺爺的夢魘表演之後,哭不得笑不得,恨不得怒不得。

天祥爸爸一去前線,杳無音訊。使全家忐忑不安的這個基因,具象到靜梅媽媽身上。午夜夢回的萬山爺爺,找到了推卸夢魘的管道。倘是好夢,他就唱歌,高興得大笑,不僅驚醒睡在身旁的奶奶,也驚醒睡在對麵火炕上的媽媽。倘是噩夢,他就會劈頭蓋臉地咒罵靜梅媽媽,認為是她慫恿丈夫去了硝煙彌漫、生死未卜的前方。

媽媽生長在一個不太受壓迫的家庭,加上天性獨立,不可能聽任爺爺在夜半對她的無端指責。雖然這種時刻奶奶會主持公道,但是熬到天亮,媽媽肯定會抱起正在吃奶的孩子回娘家。

兵荒馬亂的年代,外婆除去後悔給女兒選錯了婆家,就隻有吩咐小兒媳婦留下媽媽吃上一頓飽飽的午飯。吃午飯的時候,外婆還會生氣地說:他罵你,你還把他的孫子抱回來幹啥?不把他扔給他們,沒用的貨!到了黃昏,媽媽還是得抱著孩子,乖乖地回到那間又破又冷充滿挨罵危機的土草房子裏。

那時候,淑芬姑姑隻有七、八歲。她會瞅準奶奶不在的時機,快速地用她的煙葉和煙紙為媽媽卷上一支煙,然後到門口去望風,掩護媽媽把那隻土煙吸完。——在那個家裏,媽媽沒有吸煙的權力。

過了黃昏,吃完隻有小米飯和鹹菜的晚飯,熄滅油燈,媽媽抱著福貴躺在半冷半熱的北炕上。南方的炕上,爺爺坐在火盆旁烤著火,淑芬、天才、天佑依次躺下,準備入睡。新的一夜,不知爺爺的夢是喜是憂,也不知他子夜夢醒會把怎樣的夢況轉嫁到她的頭上。靜梅眼際,不禁一派淚湧。

為了擺脫貧困,天祥曾經做過一年多小本買賣。解放後,他自己在檔案上填寫了“小資產”家庭出身。其實,父親崔萬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雇工。天祥以此為恥,以靜梅王家的典範為榮,以“小有資產”作為對王家典範的靠近。於是,他兼有兩個家庭出身。文革中,他為此受調查,被解除醫師職務,去掃除廁所和走廊。他對有產階級的階級認同,使他受懲罰——掃廁所僅僅是表層。更深層的是折磨還在心靈上,在他自己的故事裏,那有太多曲折。

萬山爺爺愛吃一種糕點,爸爸稱其為幹點心。那種點心是用小麥粉、牛奶、蛋黃、沙糖攪拌烘烤而成,不同於一般點心的地方在於其濕度低,易於長期儲存,尤其利於郵寄。從哈爾濱到查海陽,它要包裹在郵包裏,在路上走2至3個星期,達到爺爺手中也不是馬上吃光,而是一塊塊地吃,一天吃一塊,可以吃上個把月。我不知爸爸用什麼樣的包裹皮打扮它們,是箱子還是布包,但我認為它很結實,不怕擠壓,有點像壓縮餅幹,也可以直接從郵包中取食,不必再更換容器。

它總是在郵路上。爸爸也把郵寄它給爺爺作為一種優良的榜樣,以它為例教育我們,要我們同樣“孝順”他。到他退休在家、我們離家在外的日子,他就會冬天說想吃葡萄,夏天說想吃香椿,全是反季食品,我和子燕姐姐就給他買罐頭葡萄、罐頭香椿,買了他就滿意了,不論是否新鮮。一旦沒買,他就會生氣,砸東西,敲打拐杖,發火罵人。每當那時,他就會說,你爺爺活著的時候,我年年都給他寄幹點心,你們差遠啦。

萬山爺爺1954年的冬天病逝於內蒙古查哈陽,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去世前,他養殖著幾十頭黃牛。去世之後,奶奶把黃牛賣掉,帶著那筆錢住進女兒淑芬家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