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點醒,大風依舊,全靠身體壓著帳篷。無食欲,燒水喝牛奶。忽四個邊防官兵走近,他們詫異一個人竟在此季宿營海拔五千二百米的界山達阪,殷殷詢問有無電擊槍之類的防身工具。我是萬分緊張,幾次佯作起身出帳迎接。官兵也看出來,風大,屁股稍一抬離帳篷就會垮掉。好在四個邊防官兵不知我的去向,噓寒問暖,不斷叮囑小心。官兵走後,我隨即打包裝車走向無人區深處,恐再有變。
身體狀態很糟糕,一路猛咳,車子也隨著咳嗽顫抖。去年由於不會騎車,把大腿拉傷,一瘸一拐進入荒原,今年一路咳嗽進入荒原,加之相同的穿越點,恍若一出《雷雨》被重演了兩遍。為什麼從界山達阪進入荒原?把便捷的青藏線路設為穿越點,自東向西豈不更方便?這要從帕米爾高原說起。如果忽略國家概念,整個高原的邊界將一直擴展到周邊鄰國,帕米爾高原更是其中一部分。它的偉大在於亞洲幾條巨大山脈均交彙於此,包含了支撐整個高原的所有山脈。它們盤根交錯,不分彼此,形成一個巨大的山結。從山結延伸出的山脈自西向東有興都庫什山脈、天山山脈、昆侖山脈、喀拉昆侖山脈、喜馬拉雅山脈。界山達阪正好處於山結外緣,是通往高原平台的一個重要入口。可以這麼理解,青藏高原是地球第三極,此行路線是第三極的最高一層台階,界山大阪就是這地球最高一層台階的起點,自西往東,地勢緩下。
當然,地勢緩下並不能助我一路溜到荒原彼端,但自西向東的路線設計卻是旅行成功與否的關鍵。這要從羌塘令人駭顏的冬春大風說起,若逆風,寸步難行,若側風,垂頭喪氣,所以隻能順風,順著猛烈的西風帶一路向東。若從青藏線自東向西穿越,料定堅持不了十天就得打道回府,哪怕是鋼鐵俠,也得被羌塘冬春大風吹成一堆破銅爛鐵。
此次,從界山達阪進入羌塘,竟連一個人也沒見著。而去年九月時,無人區邊緣遊牧甚多,第一天紮營便是偎依牧民帳篷,可想此時大風低溫天氣還不是放牧季節。想念著,友善的牧民,溫暖的油茶,漸變而來的孤寂感。第一天,總是很敏感,中途一個小坡居然要拆掉馱包才能推上來,這是個相當嚴重的挫折。當下硬路,尚且如此,隨後漫無邊際的荒原如何可行。遇障拆包貌似是最簡單的處理方式,實際上這是最後的解決手段。拆包、拎包、推車、裝包的過程讓人筋疲力盡,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效法的。
十六公裏處有幾間羊圈,在龍木錯東端湖盆高地上。到了此地後再無力推行,心力也是憔悴。決定宿營,好好整理下思緒,何去何從。土屋中央有一扇倒地木門,和去年一模一樣地擺放,刹那某個閃念,去年也似想過睡在這扇門上。安頓好後,便去山穀中尋找濕地,去年流虻和多啦經過時發現,而我竟一無所知,所以這次要尋個明白。
濕地中泉泊眾多,大如私家泳池,小如千金飯碗,或清高獨處,或碧珠相串。其間滋養著大片鬆軟的塊狀草甸,是牛羊們撒野的樂園。泉水恒溫,手指觸探,大約10℃左右,所以外麵世界一片冰凍,水裏卻春意盎然,水草遊魚甚歡,一副遺世獨立的逍遙自在。這是我在海拔五千二百米高原,唯一所見的獨特地貌。濕地的水彙集成幾條淺溪流入龍木錯,稍行不遠便結上厚冰,以致路人錯覺,這一片冰封天地毫無生機。其實,早在三十年前,中科院的一支科考隊就發現了此溫泉,並把抓獲的一條泥鰍送到武漢水生所研究。魚類專家無不啞然,這可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魚啊!
濕地兩側陡坡上鋪綴著一片片錐形雪地,烈風所致,放大看與冰塔林無異。吸引我繼續攀登的是山頂一處經幡,那是人類對荒原的信仰。逆風而上,獨佇山頂,眺望著荒原深處,才深刻意識到,我將要去的遠方是何等荒涼。
晚上,還是回避著整理思緒,何去何從。
一夜狂風,此起彼伏,排山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