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來到邦達錯西岸,無力,決定不走了。一天行進不到二十公裏,可悲的裏程數字。邦達錯一片冰封,冰麵上黃斑遍布,是風攜來的黃沙與塵土。近湖冰麵有很多裂口,襯著壓抑的灰暗遊雲,宛若一張張饕餮大口。閃念,要踏上冰層往深處閑去,雙腳卻理性地沿岸漫踱。岸邊一泓融水,兩隻野鴨在驚擾下躍空盤旋,它們一對苦命情侶,是我此次進入荒原首見的生靈。偶爾的啼鳴,在風中隱約,越顯孤單。
臨近邦達錯時特別留意北去的車轍,那是通往克裏雅山口的岔路,越野車可直接開到山口。在我的旅行計劃裏,克裏雅山口是第一條逃生路線。如果此時選擇了北上,我不是被狼咬了腳,就是被巨大的壓力嚇得無法眼望前方。
話說克裏雅山口,也是我最想去的地方,它是翻越昆侖山進入高原的重要通道,也是清朝時期開辟的兩條商道之一。在山口南側有一間石屋廢墟,四張方桌大小,美名曰城堡,是否和傳說中的商道有關難以考證了。可確定的是,山口北麵的昆侖山半腰有一截公路,它便是最早的新藏線。這段往昔已無幾人知曉,但被遺棄的路基依然清晰,沒頭沒尾地獨守巍巍昆侖中。改道原因不是山巒重疊,相反是一條無須多少周折的坦途。改道原因是火山,荒原中鮮見保存完好的幾座火山,那年噴發,有人說隻是冒了點煙,有人說什麼也沒發生。無論怎樣,火山成了改道理由,使之西移至錯綜複雜的山結地帶,成就了至今都是中國最難走的新藏線。我想,那些從新疆葉城騎行至西藏獅泉河的旅行者,一定會永生難忘這段記憶。
還有一段記憶,所有人都不應輕易淡忘,克裏雅山口也是解放軍第一次進藏通道。一九五〇年,人民解放戰爭已基本結束,西藏仍處於農奴製度統治。在莫斯科訪問的毛澤東指出,西藏雖然人口不多,但國際地位極其重要,確定了解放西藏的計劃。彭德懷向中央建議,深入高原其難度恐不亞於長征,不易大量出兵,應派出一連左右的兵力先行進藏,擔任偵查建點任務。同年八月一日,一支由多民族戰士組建的先遣連,在克裏雅山口北側的普魯村舉行了進藏誓師大會,一個月後抵達了藏北那日娃地區。此地便是如今的先遣鄉,為紀念先遣連而命名。在酷寒、缺氧、大風、鹽堿水等極端惡劣的行軍環境下,全連最初一百三十六名戰士隻剩下二十餘人。我現在所處位置,正是當年先遣連經過的地方。那般信仰,那般鬥誌,將青春無悔地留在了這片人類生存的禁區。
順著融水離岸,尋溪而上,原是一口汩汩噴湧的巨大泉眼。水質清冽,水底是與外界反差巨大的碧綠色苔草。百般聊賴,又順著泉水回到湖畔,從地圖上我無法準確判斷這就是邦達錯的邊界,但前方一片冰封的灰黃湖麵真實可觸。地圖隻代表過去,如今的滄海桑田再無人用心記錄。
邦達錯是藏西北無人區四大錯之一,另外三個是郭紮錯、窩爾巴錯和龍木錯。四錯成十字型,東南西北各守一方。初入羌塘的旅行路線,便是從西方的龍木錯起始,直線至東方的邦達錯。位於南方的窩爾巴錯則是去年之旅的必經之路,它也是四大錯之中海拔最高的,五千二百米的高度讓我在湖邊打水漂沒喘過氣來。窩爾巴錯比邦達錯高出兩百米,相距六十公裏,由一條飲水河相連,高處的湖向低處的湖緩緩泄水。這條河在地圖上沒有標識,其實,荒原裏很多相鄰的大湖都有一條默河相連,彼此融會貫通。從地質演變角度來說,這些湖的前身是同一片浩渺碧波,如今各奔東西,獨守荒原一隅。
湖麵越發陰霾,雲層之間不再有清晰的邊界,融成一片濃灰色。這讓我警惕,匆匆離開湖畔,剛把車子推至泉眼上方的一塊凹地裏,憋了幾天的天空終於呼啦啦飄下雪來。不慌不忙搭好帳篷,附近有如此一口清冽泉水,便再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偶爾,掀開帳篷一角,巡視周遭,近處是逼仄坡地,遠處被白點和不著邊際的濃灰完全占據,荒原並不可見,十分的壓抑,壓抑窒息。回想這五天的旅行,被我忽略不計裏程的一百多公裏便道,分外真實可怕,原初打算一兩天快速通過的春秋大夢早已破碎不堪。狠狠地拉上帳門,聽著雪花落在頂上,喝著煮沸的泉水,如此幻想著我之後的美好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