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歐速寫》則是木心詩作中容量甚大而用詞精嚴的一首。
作者的筆端觸及八個人,每人一段,各占三句。個個麵麵俱到、有遠近親惡之感,如戲出裏的角色。最末兩段是:“近月以來,H勤奮/顧盼生姿,不知何故/心情太好是不好的//諒必在寂寞/隻能由E去寂寞/我已寂寞過了”。嘖嘖,這個木心,他的漫不經心,他的閑談式的用句,看來淺,卻淺而不薄,逼人再三回味。而這樣的詩句,在詩集中比比皆是,不故作端莊,不故作勾引,讀到了,停下來,心中會意。
木心,無疑擬西洋詩傳統及觀念入於詩,然而斟字用句莫不透射東方人的思維(含而不露)、東方人的視角(不具有侵略性)。他的詩、詩句、詩意,具有純正的東方的文字美。本雅明所發明(或占用)的“最後一瞥”,作為都市化的產物,013陌生人之間的“一見鍾情”被“最後一瞥”所替代。這樣一種狀況,及隱藏其間的現代人的“即時審美”,在木心這裏已做成轉換。他所見及者,是集體的失重,即集體相較個體而言,缺少重量感。本雅明從人群中發現了個人與個人相遇的優美與震撼,木心發現什麼呢?且看《巴黎俯眺》:“許多打著傘/在大雨中/行走的人//我們實在/還沒有什麼/值得自誇”。
“我們實在還沒有什麼值得自誇”,雖是複數的指認與代言--無論是在一九九○年代的巴黎、二○○○年代的紐約,或者,二○○七年的北京--但是,真的!我確信:“我們實在還沒有什麼值得自誇!”我忍不住以我們這兩代作詩人的所謂“超現實主義風格”,將這首詩篡改為《巴黎仰望》:“我們實在/還沒有什麼/值得自誇//許多打著傘/在天空中/行走的人”。而如此一來,我的戲擬之作與木心先生那種原汁原味的經典感、那種經得起篡改的原創性,劃分出多麼顯著的差距。
木心原是畫家。他將繪畫的觀念與直覺直引入詩。《曠野一棵樹》,純然是繪畫的“詩歌版”:“漸老/漸如枯枝/晴空下/杈椏纖繁成暈/後麵藍天/其實就是死/晴著/藍著/枯枝才清晰/遠望迷迷蒙蒙/灰而起紫暈/一棵/冬之樹/別的樹上有鳥巢/黃絲帶,斷線風箏/我/沒有”。這詩,稍有繪畫敏感的年輕朋友理應警覺,學得如何“讀畫”,學得“我”與“一棵樹”的同構關係。寫詩的人,則如何是層層疊疊的筆法、觸目的清晰度,如何是意境的采摘、意象的衍生,讀這詩,尤其可以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