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空心人(3 / 3)

紅黴素用力關上了後備箱蓋子,說:“姐夫,你還跟著我去嗎?”

“去。”東方墨義無反顧地上了車。

開到火葬場門口天已經很黑了。

東方墨把大皮箱拎出來,裏麵的錢倒到另一邊,他從沒想到一百萬會有這麼重。紅黴素想上前搭把手,卻被東方墨製止了。因為自己犯下的罪,得自己去償還,東方墨是男人,他懂得這一點。

白天下過雨,土路濕滑而泥濘,被雨水打濕的荊棘像無數鋒利的小刀劃破了東方墨的手背和腳踝。突然,腳下一滑,他重重地摔了一跤,掙紮著站起來時,臉頰也被劃破了一個大口子。

不知是錢太沉重,還是他的身體過於虛弱,他的雙臂發著抖,一步一步接近埋葬朵朵花骨灰的墳地。漸漸地,他回想起了拋屍的那個可怕夜晚,那一夜,他殺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女人,女人是如此無辜,然而他卻親手殺死了她。

一念之錯,他擔心自己名聲有染,他太自私了,就為了那一點點浮誇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虛榮,他就親手結束了一個女人的生命!

他是罪人,罪大惡極的罪人。

月光刻印下鬼魅般的樹影,錯綜的林木枝杈交雜在一起影影綽綽。

東方墨覺得他欠朵朵花太多了,不隻是一條命,還有她的青春和美好的將來,再多的錢也永遠補償不了失去的東西。他哭了,東方墨真的發自內心地哭了,他要認罪,要去公安局自首,就算朵朵花放過自己一條性命,他也要去認罪。

借著清冷的光,東方墨看見前麵影影綽綽地立著一棵歪脖老樹,他朝那棵樹走過去,草葉劃過箱子的時候,發出沙沙的聲音,襯托得這個夜更沉靜了。

他繞了好幾圈,終於找到那個地方,因為地上的草被箱子壓平了,而且附近還殘留有很多腳印。東方墨把箱子放在原來的地方,他跪了下來。垂下頭,臉上的泥土混合著眼淚流下來。他覺得身體很重,很重,頭越來越低,一直垂在了大皮箱上。

意識就在這一刻恍惚了。

東方墨的肉體越來越重,靈魂卻越來越輕,逐漸地,靈魂浮出了臭皮囊,浮遊在距離頭頂三寸高的空氣中。這是一個靈魂眼中的世界,雖然到處透著不真實,但沒有黑暗的死角,那是一種灰蒙蒙的通透,是肉眼無法體驗到的一種視覺終極體驗。

在遠方,或者說咫尺之內,仿佛真的出現了一個周身發著淡淡白光的女人,女人的動作無比輕盈,像一個天使般潔淨。但女人的整個身體都沒有細節,尤其是那張臉很模糊,從身形看並不像朵朵花,因為在腸道酒吧偶遇的朵朵花是那麼豐滿,然而出現的女人是如此瘦弱。東方墨的靈魂突然想說些什麼,但靈魂是發不出聲來的,就像夢魘中的那種感覺。

泛著白光的女人也不說話,東方墨隻能手足無措地望著她,不知為什麼,那女人使他覺得更像另一個女人,一個還活著,並且經常出現在他身邊的女人——難道朵朵花一直都沒離開過自己,一直都隱藏在自己身邊?

女人就這樣站在了他身前,低著頭與東方墨對視著,而後她抬起一條胳膊,看不出手指的形狀,隻能形容成很像一團白色的霧氣。

像雲朵一樣柔軟的手慢慢地放在了東方墨的額頭上,那種感覺不是一般的柔軟,是能讓世界上最堅強的男人抽泣的柔軟。東方墨哭了,他說不出話來,但還可以哭,哭是他唯一能發泄的手段。

東方墨是個畫家,他本就容易衝動,也容易被感動,此刻,他真的感動了。那種溫暖不知維係了多久,當東方墨抬頭看向女人時,雪白的女人身影卻逐漸變淡消失了,像風吹過煙霧一樣美,女人一瞬間消失在了黑夜裏,隻留下一雙透明高跟鞋……

沒錯,這隻是一個夢,東方墨的頭從皮箱上彈起來,他看了看身前身後,什麼也沒有,皮箱還在地上擺著。就在這時,他聽見遠處有沙沙的腳步聲,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眼睛緊緊盯著發出聲音的地方。

他看見了紅黴素,紅黴素低頭看了一眼箱子,又朝四處望了望,似乎在辨別一個正確的方位,最後,他朝東方墨招招手,東方墨走過去,依舊由紅黴素攙扶著,二人一起走出了這片荒草地。

“還去和姥爺說一聲嗎?”東方墨問。

“別!”紅黴素語氣很果斷。東方墨看向他,紅黴素勉強笑了笑,緩和了語氣說:“這麼晚了,還是別打擾人家了,我看,咱們還是趁早離開這裏吧,要不咱還去上次的那家旅館住上一宿?”

“不!”東方墨語氣堅定,“我要回家。”

汽車駛入市區的時候又下起了小雨,雨水不停地打在車窗上,泛起點點水花,水花被自動雨刷毫不留情地刷到一邊,彙成一條條細長的水線。

在車上,紅黴素一直叨念著那一箱錢,他反複詢問東方墨,箱子有沒有蓋嚴實,雨水會不會漏進去把錢打濕了。東方墨沒力氣和他對話,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蛻變,在燃燒,在升華,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就快要從罪惡的軀殼中掙脫出來了……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處地方會令東方墨感到安全了,起初他畏懼回自己的家,此刻回到家裏,他才覺得這幢老樓還是存在著一些安全感的。

小花還在屋裏,和平時一樣,腰上紮著圍裙。

紅黴素把東方墨拉進屋裏,話都沒說半句就匆忙走了。這時,屋裏就隻剩下東方墨和小花兩個人。

東方墨的頭靠在沙發背上,他眨眨眼睛,眼白已經變成了血紅色,他覺得頭很沉、很暈,全身沒有一塊肌肉是屬於自己的,他想活動一下手指都辦不到,隻能抖動一下幹裂的嘴唇。

這時,小花從廚房裏走出來,雙手端著一隻碗,碗裏的液體很熱,冒著白煙,她把碗放在茶幾上,側立在一旁,她覺得以東方墨此刻的狀態,根本就沒能力端起那隻碗,但她也深知,東方墨需要那碗裏熱熱的湯水。

小花拿來一隻勺子,坐在沙發上,身體朝東方墨靠了靠,她從來沒有靠他那麼近。

端起碗,舀出一勺湯,她慢慢地吹著,溫了,就小心地送到東方墨的嘴巴裏。剛一接觸勺子,東方墨的全身一抖,他眼珠動了動,意識到有股湯水經過幹涸的嘴唇流進胃裏。小花一勺一勺喂著湯水,東方墨貪婪地吸吮著,沒流進口腔的湯水順著嘴角淌下來,小花趕緊用手裏的紙巾去擦拭。

兩人身體離得那麼近,小花呼出的氣噴在東方墨的臉上,東方墨的眼珠朝小花轉過來,嘴巴裏說了一聲謝謝之後,就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小花放下碗,搖了搖他的身體,才發現東方墨裸露在外的皮膚像炭火一樣熱。她有點手足無措,喊了他幾句,東方墨都沒有應聲。小花站起來,她不但瘦弱而且沒有力氣,但還是勉勉強強把東方墨的身體架起來。東方墨恢複了半分知覺,她架著他,更像背著,咬著牙全身出力,走到床邊時,兩個人一起摔倒在床上。

東方墨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和雨水打濕了,穿著濕衣服睡覺肯定是不行的,更何況還發著高燒。小花開始給他脫衣服,濕衣服幾乎全包在了他身體上,小花不得不取出剪刀來,把濕衣服剪開。東方墨全身赤裸在她麵前,然而小花似乎對男人的身體熟視無睹,她抱來一床厚實的棉被,蓋在了東方墨身上,沒過多久,東方墨就開始呻吟起來。

小花把濕毛巾搭在他額頭上,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東方墨,她的眼神很複雜,但透著柔情和無奈。

東方墨嘴裏說著不清不楚的話,話語中透著悲涼,他重複著朵朵花的名字,念叨著:“朵朵花……我欠你的……太多了,我得還,我要還……我要……還……”

一行淚水順著小花消瘦的臉頰流淌下來,她伸出一隻手,就像一位慈祥的母親,輕撫著東方墨的頭,可那隻手並不溫暖卻冰冰涼涼的。她把那條變得發燙的毛巾從東方墨的額頭上取下來,把手輕輕地按在那裏。昏迷中的東方墨覺得那雙手如同世上的第一縷春風,也如一塊遠古的玄冰,一點點融化並濕潤了幹燥的大地。

那隻手逐漸融化開來,變成點點滴滴的液體,從他的額頭緩緩地融進了那顆憔悴而疲憊的心。

很快,東方墨的氣息平穩了,漸漸安靜了。

小花的手被溫暖了,她拿開那隻手,又換上另一隻,不久,另一隻手也被炙熱的額頭暖化了。小花拂去臉上的淚水,她俯下身,把自己的臉貼在東方墨的臉頰上,隻是片刻的工夫,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

“我冷,我冷……我熱,我熱,我……冷……”東方墨燒糊塗了,呼吸又變得急促,雙眼一直死死地閉著。

小花抬起頭,她撩開被子,東方墨的皮膚變成了暗紅色,火一般的燙,小花脫掉鞋子上了床,把頭靠在東方墨的胸前,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身體。

小花瘦弱的身體隨著東方墨的呼吸一起一伏,她覺得她的冷就快被這個男人的熱融化了。

當玄冰遇到熾熱的體溫,會變成溫暖的水。

這種溫暖化作了絲絲暖流滲進小花全身的每一個角落,她的心似乎也被融化了,一種無以名狀的委屈和寂寞澎湃般湧上來,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壓抑的情感,失聲痛哭了起來……

這時,東方墨的身體突然痙攣,嘴裏喊道:“你……你來了,你,把我帶走吧,在地獄裏,我會把欠你的還給你,還,都還給你……”

小花緊張了,她更加用力地抱住身下的男人。東方墨也抬起兩隻手,在空氣中抓撓著,“朵朵花,是你嗎?我知道是你,你……你……一直都在我身邊,我跟你走,跟你走,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的養父……”

小花的淚水順著尖尖的下巴落下來,她把東方墨的雙手攏在一起,按在自己胸前,一滴滴淚水落在了東方墨的手背上。突然,他的雙手猛地掙脫了小花的束縛,一雙大手朝小花瘦小的身體伸過來,他沒睜眼,也不知道小花就在身邊,他的衝動來自本能,來自膽小與恐懼……

那雙男人的大手抓住了小花窄小的肩膀,小花沒去掙紮,反而順著那股力道倒了下去。東方墨緊緊地抱著懷裏那顫抖的小身體,他分辨不出身體的性別,他隻是想抱著她,抱緊懷裏的她,他的心就不怕了,他感到充實,感到安全,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在充滿母愛的懷抱裏肆無忌憚地深眠……

就這樣,兩個身體緊緊地環抱著,時間似乎靜止,但又無法靜止,天最終還是會亮的。就在一抹微光掠過窗欞的時候,小花敏感地睜開了眼睛。

東方墨還在睡著,睡得那樣甜,甚至嘴角還微微翹起,他呼吸順暢,體溫也不再那麼灼熱。小花抬起臉看著東方墨,她還想哭,但忍住了。她小心地從東方墨的懷裏掙脫出來,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東方墨的臉。

東方墨有一張討女人喜歡的麵孔,他有才氣,氣質略帶憂鬱,此時他臉頰陷下去,頭發亂蓬蓬,胡子也長出來,多了一些頹廢,更像一個懷才不遇的詩人,這無法不令女人憐愛。

小花看得有些出了神,如果她不是她,她或許會愛上他,或許她在腸道酒吧那一晚就愛上了他。

外麵的天空已經露出魚肚白,小花知道是自己離開的時候了。她的心痛得無法去形容,她不想離開這個又愛又恨的男人,可她沒有選擇。

小花從床上站起來,本來被東方墨溫暖過的身體,一下子又冰涼了。她走到廚房給東方墨準備了早點,端端正正地擺在茶幾上,而後進入書房,簡單地整理了一下,因為她根本就沒有過多身體之外的東西。

她走到門邊,手握在門把手上,遲遲舍不得離開。她抬頭環視屋子四周,咬了咬牙,又走進了臥室裏。

東方墨太累了,眼睛緊緊地閉著,沒有絲毫要醒的意思。

小花呆立在床前,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她俯下身,把嘴湊近東方墨的耳朵,遲疑片刻,才說:

“我欠你的,還了;你欠我的,也還了。大哥,今天——我們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