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寂的夜空上,點點寒星似頑皮孩童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俯覽著廣袤無垠的大地。一個人呆坐在空蕩蕩的大殿裏,聽著外頭秋風穿簷的呼號嗚咽聲音,慈禧太後直覺得心裏塞了團爛棉絮價揪不開挑不清堵得難受。三十多年啦,她每每在大風大浪中皆是遊刃有餘。然而這一回,她卻無能為力,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戊戌政變以來,她便感覺到危險一天天迫近。捕拿康有為而不得,不過隻是一個信號,更危險的東西就在肘腋。她心裏明白,她目前的地位隻是訓政,而在形式上,真正的皇帝仍然是光緒,雖然她早已頒旨天下,冊立溥俊為皇子。這太危險了!隻要有一天,朝臣們認為她已經無力訓政,或者,西方列強,比如英國,認為她沒必要訓什麼政了,那麼,她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為了擺脫這種危機,隻有一條路,那就是徹底廢掉光緒,早日策立一個“懂事的”新皇帝!她知道,她也這麼做了,然而,事情終還是按著她最不願亦最不敢想的方式進行著!假如時光能夠倒流,假如能夠早日拿下那該死的東交民巷,那又會是怎樣一個結果呢?唉──天不佑我,天不佑我呐!
就這樣心裏翻江倒海價折騰著,直到鍾漏四更才迷糊了過去……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間,忽見李蓮英輕手輕腳進屋,慈禧太後電擊價“嗖”地坐直了身子:“可……可是洋毛子攻過來了?”
“老佛爺寬心,還沒動靜呢。”李蓮英躬身打了個千兒,“老佛爺,萬歲爺過來了。”“嗯。”慈禧太後長籲了口氣,移眸掃了眼屋角金自鳴鍾。“本該早些時候回來的,”李蓮英伸手攙著慈禧太後坐直身子,小心翼翼道,“隻萬歲爺龍顏大怒,硬是不肯過來——”“他自然是不肯過來的!”慈禧太後冷冷一哂,“都準備停當了?”
“差不多了。方才內務府差人過來,說這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足夠的馬匹——”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講那麼多規矩?告訴他們,沒馬有騾子也行。”兀自說著,漆黑的天穹間忽地一道明閃,慈禧太後身子抖落了下正欲言語,仿佛就在頭頂,“轟”的一聲巨響,便殿頂橫塵亦不安地搖晃了下,旋即,槍炮聲、呐喊聲、慘號聲……攪成一團,從四周隱隱傳了過來!
“蓮英,吩咐備輿。叫皇上進來!”
“嗻!”
光緒隻穿著一件湖綢夾袍,外邊也沒套褂子,除了腰間一隻十分顯眼的明黃臥龍袋還能顯示他至高無上的身份外,其餘皆是尋常士紳打扮。峭瘦的臉上一對眸子像黑夜中兩點星辰,望著滿臉惶恐神色的慈禧太後,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略帶譏諷的笑色,躬身請安道:“兒臣給親爸爸請安了。”
“洋毛子圍城,京師淪陷眼瞅著隻是早晚的事情,我已與眾軍機王大臣議定,暫時出幸西安,你——”
“京師乃社稷根本之所在,兒臣乃一國之君,此時離開豈不讓天下人恥笑?請親爸爸暫時出幸,兒臣願與京師共存亡。”
“命將不保,何談榮恥?!”慈禧太後不安地朝屋外張望著,“若非你一意孤行,又怎會有今日這等橫禍臨頭?!”光緒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兒臣自知罪孽深重,唯願留守京師,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靈。”“看來你這陣子沒白靜修,出息得很了!”慈禧太後冷冷一笑,回眸下死眼盯著光緒,聲音悶悶地說道,“你不就想著留在京裏,待洋毛子進來,好重主朝政嗎?告訴你,做夢!”
“兒臣隻求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中則對得起普天下億萬生靈——”
“你這心腸何時變得這般好了?早有如此心腸,你也不至於落得今日這等田地!”慈禧太後細碎白牙咬著,說道。
光緒不堪屋外寒氣價身子瑟縮了下:“兒臣心意已決,決不離開京師半步!”
“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由不得你。”
“如此兒臣情願一死!”
“死?你以為你有這個權利嗎?!”慈禧太後說著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親爸爸以為——”光緒說著作勢便欲朝楹柱上撞去,隻腳步方移,便被兩個太監一邊一個死死地拽住!
“放開朕!你們這些畜生,快放開朕!”
“死呀!怎的不去死了!?”慈禧太後臉上掛著一絲似乎凝固了的笑容,舉步至光緒身前,“莫以為有洋人撐腰,我便拿你沒法子。在我眼裏,你隻是案上任人宰割的一塊魚肉,我想要你死,你便別想活在這世上;我要叫你活著,你也莫想一死了事!”光緒臉色扭曲著,如籠中被困的怒獅價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已是氣得一句完整話兒也說不出來:“你……你……”
慈禧太後仿佛不認識似的望著光緒,腳下已不自覺地後退了兩步。“老佛爺,”李蓮英腳不沾地飛奔進來,愣怔了下,躬身道,“乘輿已備妥,您看——”“吩咐宮眷陸續出宮。”慈禧太後幹咳了兩聲,似乎不敢正視光緒那滿是憤怒火焰的眸子,隻眼角餘光微掃了下,“那狐媚子可帶過來了?!”
“正在殿外候著見駕。”
話音落地,慈禧太後已然出了屋。珍妃身穿泛白的靛青大衫,黑市布褲似乎多日未洗,褲角上沾了不少的泥塵,臉色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戶紙,沒有一點血色,鬢邊額頭滿是細細密密的皺紋,隻嘴角那個淺淺的酒窩、微蹙的眉宇,宛然仍是舊時風韻。腳步有點躑躅,艱難地上前一步,蹲身一個萬福打將下去,珍妃聲音有點發顫道:“臣妾給老佛爺請安。”說話間,稍顯遲鈍的眸子四下裏尋著,定了光緒身上。看著那宛若衰老了十多歲的瘦削的身子,她的眼眶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