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筆筆僮目不能視,靠的恰好是以聲辨位。若在平時,即使是地上一隻螞蟻叼食,筆僮也能聽個差不離,彼得和尚若想隱蔽身形蒙混過去那是萬無可能。不料彼得和尚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弄得滿處噪音,筆僮的超強聽力反成了缺點。
隻聽空廳內聲響頻頻,兩個筆僮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生生被彼得和尚拖著空轉,隻是打不著。一人二筆來回呼呼地圍著廳裏轉了數十個圈子,兩個筆僮漸次被分開,前後拉開好長一段距離。
彼得和尚見時機到了,先輕踏一步,吸引一個筆僮朝反方向跑去,然後側身躍起,用手飛快地在廳頂敲了一下。另外一個筆僮隻知循聲而去,一下子也跳起來。此落彼升,正趕上彼得和尚下落,兩個人在半空恰有一瞬間處於同一平麵。
彼得和尚伸出右手,大拇指一挺,食指鉤、中指送,三指並用,瞬間罩住筆僮周身。隻聽一聲清脆的“哢吧”,待得彼得和尚落地,手中已經多了一管宣筆。
這個手法在書法上叫做“單鉤”,是握筆的手法,以食指鉤住筆管,和壓住側麵的拇指構成兩個支點夾住毛筆,寫字時全以食指抬壓取勢,靈活多變。筆僮煉自毛筆,單鉤握筆之法可以說是正中它們的七寸所在。
除掉一個筆僮,壓力驟減。彼得和尚好整以暇,再以聲響惑敵。不出一分鍾就抓住了第二個筆僮的破綻,再一次施展單鉤之法,把它打回了原形。
他雙手持筆,把它們小心地擱回桌子上的筆架,為防這些筆僮又活過來,還把筆頭都卸掉。彼得和尚心裏多少有些得意,宣筆筆僮雖非強敵,但在短時間幹掉兩個也不是輕而易舉。他能逆轉思維,想到“以聲掩步”的辦法,就算是韋莊的長老在場,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以聲掩步……”
彼得和尚突然心念轉動,不由得反覆念叨這四個字。
聲可以掩步,難道字不可以掩形嗎?
他“呃”了一聲,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光頭,飛快地跑回甬道,竟順著原路折去入口。彼得和尚的腦海裏浮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所以必須要予以確認。
盡管在黑暗中,彼得和尚也隻花了兩、三分鍾就回到了藏筆閣的洞口。他並沒有打開洞門,而是轉過身來,再次伸出手緊帖在石壁上,去感受那些文字。
隻是這一次,他卻沒有細致地去逐字辨讀,而是一撫到底,嘴裏還低聲念叨著什麼。就這麼且摸且走,彼得和尚再一次順著甬道摸進中廳。他站在黑暗的廳內,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連聲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這些刻在牆壁上的名篇大作並無特殊意義,內中文字也不是達??芬奇密碼。如果執著於文字內容本身,就會像俠客島上的那些高手一樣,窮經皓首也不得其門。
往往前一段方是行草,後一段就突變成了小篆;上一篇尚還在追襲晉風清庾,下一篇又成了北宋痩金。短短三十幾米的甬道,赫然包容了篆、楷、草、隸、行數種書體,自秦至宋上下千年十餘位名家的筆風。文字內容隻是遮掩,真正的關竅,卻在這些書體筆風變化之間。看似雜亂無序的壁書,被這一條隱線貫穿成一條明白無誤的線索。比如其中一塊石壁上書的是鍾繇小楷,隨後向右一變而成顏體,兩下相悖,則這條路必是錯的;隻有左側承接學自鍾繇曲折婉轉之風的智永《千字文》,方才對路合榫。書法自有其內在規律,這些暗示深藏在筆鋒之內,非精通書法者不能覺察。
彼得和尚閉目深思,慢慢把所觸所感撚成一條線,去謬存真,抽絲剝繭,一條明路逐漸在腦海中成形。這些規律附著在錯蹤複雜的石壁甬道之上,便成了隱含的路標。隻要悟得通壁上文字的奧秘,就清晰無比了。曆代進入藏筆洞參加筆靈歸宗的人,若修為、洞察力不夠,便勘不破這個困局,隻得無功而返,或一頭紮進文意推敲裏出不來。
彼得和尚再度圍著空廳周圍的洞窟摸索一遍,皺了皺眉頭。
“難道我的想法是錯誤的……?”
他低頭又想了一陣,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走到中央木桌之前,雙手扶桌,嘿嘿一笑,以腳向下用力踏去。隻聽轟然一響,一塊岩石被生生移開,一陣幽幽冷風撲麵而來,顯然桌下是開了一條新的通道。
原來剛才他發現廳內那十數個洞口前所刻的書體均不符規律要旨,也即這些路都是錯的。
若要變化,唯有去陳出新。
四麵牆壁都是壁字,隻有空廳中間石板平整如新,其上空無一字,正代表了“書無止境”的書法極意。唯有此處,才是正確的出路。當初這藏筆閣的設計者,想來就是欲用這種方式,使後學之輩能領悟到這層道理。
可惜彼得和尚雖打破了盤中暗謎,所關注的卻不是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
有風,即是有通風之處,即是有脫逃之口。
彼得和尚大喜過望,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