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3)

明明白白夜來並不作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作祖父的會說: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麼怕人的夢?

就裝作思索夢境似的,一麵細看翠翠小臉長眉毛,一麵說出他另一時張著眼睛所做的好夢。不消說,那些夢原來都並不是當真怎樣使人嚇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歸海,話起始說得縱極遠,到頭來總仍然是歸到使翠翠紅臉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顯得不大高興,神氣上露出受了點小窘時,這老船夫又才象有了一點兒嚇怕,忙著解釋,用閑話來遮掩自己所說到那問題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麼說,我不是那麼說。爺爺老了,糊塗了,笑話多咧。

但有時翠翠卻靜靜的把祖父那些笑話糊塗話聽下去,一直聽到後來還抿著嘴兒微笑。

翠翠也會忽然說道:

爺爺,你真是有一點兒糊塗!

祖父聽過了不再作聲,他將說,我有一大堆心事,但來不及說,恰好就被過渡人喊走了。

天氣熱了,過渡人從遠處走來,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擔子,到了溪邊,貪涼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邊喝涼茶,與同伴交換吹吹棒煙管,且一麵與弄渡船的攀談。許多子虛烏有的話皆從此說出口來,給老船夫聽到了。過渡人有時還因溪水清潔,就溪邊洗腳抹澡的,坐得更久話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話轉說給翠翠,翠翠也就學懂了許多事情。貨物的價錢漲落呀,坐轎搭船的用費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個木筏從灘上流下時,十來把大橈子如何活動呀,在小煙船上吃葷煙,大腳娘如何燒煙呀……無一不備。

儺送二老從川東押物回到了茶峒。時間已近黃昏了,溪麵很寂靜,祖父同翠翠在菜園地裏看蘿卜秧子。翠翠白日中覺睡久了些,覺得有點寂寞,好象聽人嘶聲喊過渡,就爭先走下溪邊去。下坎時,見兩個人站在碼頭邊,斜陽影裏背身看得極分明,正是儺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長年!翠翠大吃一驚,同小獸物見到獵人一樣,回頭便向山竹林裏跑掉了。但那兩個在溪邊的人,聽到腳步響時,一轉身,也就看明白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見人來,那長年又嘶聲音喊叫過渡。

老船夫聽得清清楚楚,卻仍然蹲在蘿卜秧地上數菜,心裏覺得好笑。他已見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過渡人是誰,故蹲在那高岩上不理會。翠翠人小不管事,過渡人求她不幹,奈何她不得,故隻好嘶著個喉嚨叫過渡了。那長年叫了幾聲,見無人來,就停了,同二老說:這是什麼玩意兒,難道老的害病弄翻了,隻剩下翠翠一個人了嗎?二老說:等等看,不算什麼!就等了一陣。因為這邊在靜靜的等著,園地上老船夫卻在心裏想:難道是二老嗎?他仿佛擔心攪惱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著不動。

但再過一陣,溪邊又喊起過渡來了,聲音不同了一點,這才真是二老的聲音。生氣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麵胡亂估著一麵跑到溪邊去。到了溪邊,見兩個人業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夫驚訝的喊叫:

呀,二老,你回來了!

年青人很不高興似的,回來了。——你們這渡船是怎麼的,等了半天也不來個人!

我以為——老船夫四處一望,並不見翠翠的影子,隻見黃狗從山上竹林裏跑來,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說,我以為你們過了渡。

過了渡!不得你上船,誰敢開船?那長年說著,一隻水鳥掠著水麵飛去,翠鳥兒歸窠了,我們還得趕回家去吃夜飯!

早咧,到河街早咧,說著,老船夫已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麵說著,你不是想承繼這隻渡船嗎!一麵把船索拉動,船便離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夫說著,二老不置可否不動感情聽下去。船攏了岸,那年青小夥子同家中長年挑擔子翻山走了。那點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於是在兩個人身後,捏緊拳頭威嚇了三下,輕輕的吼著,把船拉回去了。

十九

翠翠向竹林裏跑去,老船夫半天還不下船,這件事從儺送二老看來,前途顯然有點不利。雖老船夫言詞之間,無一句話不在說明這事有邊,但那畏畏縮縮的說明,極不得體,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點憤憤不平,有一點兒氣惱。回到家裏第三天,中寨有人來探口風,在河街順順家中住下,把話問及順順,想明白二老是不是還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順順就轉問二老自己意見怎麼樣。

二老說:爸爸,你以為這事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應了。若果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過些日子再說它吧。我還不知道我應當得座碾坊,還是應當得一隻渡船:我命裏或隻許我撐個渡船!

探口風的人把話記住,回中寨去報命,到碧溪岨過渡時,到了老船夫,想起二老說的話,不由得不咪咪的笑著。老船夫問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問他過茶峒作什麼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說:

什麼事也不作,隻是過河街船總順順家裏坐了一會兒。

無事不登三寶殿,坐了一定就有話說!

話倒說了幾句。

說了些什麼話?那人不再說了,老船夫卻問道,聽說你們中寨人想把大河邊一座碾坊連同家中閨女送給河街上順順,這事情有不有了點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問過順順,順順很願意同中寨人結親家,又問過那小夥子……

小夥子意思怎麼樣?

他說: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條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現在就決定要碾坊吧。渡船是活動的,不如碾坊固定。這小子會打算盤呢。

中寨人是個米場經紀人,話說得極有斤兩,他明知道渡船指的是什麼,但他可並不說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動,想要說話,中寨人便又搶著說道:

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可憐順順家那個大老,相貌一表堂堂,會淹死在水裏!

老船夫被這句話在心上戳了一下,把想問的話咽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後,老船夫悶悶的立在船頭,癡了許久。又把二老日前過渡時落漠神氣溫習一番,心中大不快樂。

翠翠在塔下玩得極高興,走到溪邊高岩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見祖父不理會她,一路埋怨趕下溪邊去,到了溪邊方見到祖父神氣十分沮喪,不明白為什麼原因。翠翠來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臉兒,粗鹵的笑笑。對溪有扛貨物過渡的,便不說什麼,沉默的把船拉過溪,到了中心卻大聲唱起歌來了。把人渡了過溪,祖父跳上碼頭走近翠翠身邊來,還是那麼粗鹵的笑著,把手撫著頭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