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誰知道。橫順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裏愛’。隻看各人心裏愛什麼就吃什麼,渡船不會不如碾坊!”
當時各人眼睛對著河裏,口中說著這些閑話,卻無一個人回頭來注意到身後邊的翠翠。
翠翠臉發火燒走到另外一處去,又聽有兩個人提及這件事。且說:“一切早安排好了,隻須要二老一句話。”又說:“隻看二老今天那麼一股勁兒,就可以猜想得出,這勁兒是岸上一個黃花姑娘給他的!”
誰是激動二老的黃花姑娘?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後背已望不見河中的情形,隻聽到擂鼓聲漸近漸激越,岸上呐喊聲自遠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經過樓下。樓上人也大喊著,雜夾叫著二老的名字,鄉紳太太那方麵,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又用另外一種驚訝聲音喊著,且同時便見許多人出門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麼事,心中有點迷亂,正不知走回原來座位邊去好,還是依然站在人背後好。隻見那邊正有人拿了個托盤,裝了一大盤粽子同細點心,在請鄉紳太太小姐用點心,不好意思再過那邊去,便想也擠出大門外到河下去看看。從河街一個鹽店旁邊甬道下河時,正在一排吊腳樓的梁柱間,迎麵碰頭一群人,擁著那個頭包紅布的二老來了。原來二老因失足落水,已從水中爬起來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雖閃過一旁,與迎麵來的人仍然得肘子觸著肘子。二老一見翠翠就說:“翠翠,你來了,爺爺也來了嗎?”
翠翠臉還發著燒不便作聲,心想:“黃狗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說:“怎不到我家樓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個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後便各自走開了。翠翠到河下時,小小心腔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是煩惱吧,不是!是憂愁吧,不是!是快樂吧,不,有什麼事情使這個女孩子快樂呢?是生氣了吧,——是的,她當真仿佛覺得自己是在生一個人的氣,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氣。河邊人太多了,碼頭邊淺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於吊腳樓的柱子上,無不擠滿了人,翠翠自言自語說:“人那麼多,有什麼三腳貓好看?”先還以為可以在什麼船上發現她的祖父,但各處搜尋了一陣,卻無祖父的影子。她擠到水邊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條黃狗,同順順家一個長年,正在去岸數丈一隻空船上看熱鬧。翠翠銳聲叫喊了兩聲,黃狗張著耳葉昂頭四麵一望,便猛的撲下水中,向翠翠方麵泅來了。到了身邊時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著且跳躍不已,翠翠便說:“得了,狗,裝什麼瘋。你又不翻船,誰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黃狗各處找祖父去,在河街上一個木行前恰好遇著了祖父。
老船夫說:“翠翠,我看了個好碾坊,碾盤是新的,水車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壩管著一綹水,急溜溜的,抽水閘板時水車轉得如陀螺。”
翠翠帶著點做作問:“是什麼人的?”
“是什麼人的?住在山上的員外王團總的。我聽人說是那中寨人為女兒作嫁妝的東西,好不闊氣,包工就是七百吊大製錢,還不管風車,不管家私!”
“誰討那個人家的女兒?”
祖父望著翠翠幹笑著,“翠翠,大魚咬你,大魚咬你。”
翠翠因為對於這件事心中有了個數目,便仍然裝著全不明白,隻詢問祖父:“爺爺,什麼人得到那個碾坊?”
“嶽雲二老!”祖父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有人羨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羨慕碾坊得到老二!”
“誰羨慕呢,爺爺?”
“我羨慕。”祖父說著便又笑了。
翠翠說:“爺爺,你喝醉了。”
“可是二老還稱讚你長得美呢。”
翠翠:“爺爺,你瘋了。”
祖父說:“爺爺不醉不瘋,……去,我們到河邊看他們放鴨子去。可惜我老了,不能下水裏去捉隻鴨子回家燜薑吃。”他還想說:“二老捉得鴨子,一定又會送給我們的。”話不及說,二老來了,站在翠翠麵前微笑著。翠翠也笑著。
於是三個人回到吊腳樓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