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有人帶了禮物到碧溪岨。掌水碼頭的順順,當真請了媒人為兒子向渡船的攀親戚來了。老船夫慌慌張張把這個人渡過溪口,一同到家裏去。翠翠正在屋門前剝豌豆,來了客並不如何注意。但一聽到客人進門說“賀喜賀喜”,心中有事,不敢再蹲在屋門邊,就裝作追趕菜園地的雞,拿了竹響篙唰唰的搖著,一麵口中輕輕喝著,向屋後白塔跑去了。

來人說了些閑話,言歸正傳轉述到順順的意見時,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隻是很驚惶的搓著兩隻繭結的大手,好像這不會真有其事,而且神氣中隻像在說:“那好的,那妙的,”其實這老頭子卻不曾說過一句話。

來人把話說完後,就問作祖父的意見怎麼樣。老船夫笑著把頭點著說:“大老想走車路,這個很好。可是我得問問翠翠,看她自己主張怎麼樣。”來人被打發走後,祖父在船頭叫翠翠下河邊來說話。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邊,上了船,嬌嬌的問她的祖父:“爺爺,你有什麼事?”祖父笑著不說什麼,隻偏著個白發盈顛的頭看著翠翠,看了許久。翠翠坐到船頭,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去剝豌豆,耳中聽著遠處竹篁裏的黃鳥叫。翠翠想:“日子長咧,爺爺話也長了。”翠翠心輕輕的跳著。

過了一會祖父說:“翠翠,翠翠,先前那個人來作什麼,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說:“我不知道。”說後臉同頸脖全紅了。

祖父看看那種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遠處望去,在空霧裏望見了十六年前翠翠的母親,老船夫心中異常柔和了。輕輕的自言自語說:“每一隻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隻雀兒得有個窠。”他同時想起那個可憐的母親過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點隱痛,卻勉強笑著。

翠翠呢,正從山中黃鳥杜鵑叫聲裏,以及山穀中伐竹人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聲音裏,想到許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與人對罵時四句頭的山歌,造紙作坊中的方坑,鐵工場熔鐵爐裏泄出的鐵汁,耳朵聽來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溫習溫習。她所以這樣作,又似乎全隻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樁事而起。但她實在有點誤會了。

祖父說:“翠翠,船總順順家裏請人來作媒,想討你作媳婦,問我願不願。我呢,人老了,再過三年兩載會過去的,我沒有不願意的事情。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來說。願意,就成了;不願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處理這個問題,裝作從容,怯怯的望著老祖父。又不便問什麼,當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說:“大老是個有出息的人,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弄明白了,人來做媒的是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莢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

見翠翠總不作聲,祖父於是笑了,且說:“翠翠,想幾天不礙事。洛陽橋不是一個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個人來就向我說起這件事,我已經就告過他: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規矩。想爸爸作主,請媒人正正經經來說是車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裏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你若歡喜走馬路,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像隻洋鵲一樣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

翠翠不作聲,心中隻想哭,可是也無理由可哭。祖父還是再說下去,便引到死過了的母親來了。老人話說了一陣,沉默了。翠翠悄悄把頭撂過一些,見祖父眼中業已釀了一汪眼淚。翠翠又驚又怕,怯生生的說:“爺爺,你怎麼的?”祖父不作聲,用大手掌擦著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著,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亂亂的,想趕去卻不趕去。

雨後放晴的天氣,日頭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點兒力量。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繁榮滋茂,帶著一分有野性的生氣。草叢裏綠色蚱蜢各處飛著,翅膀搏動空氣時皆作聲。枝頭新蟬聲音雖不成腔卻已漸漸宏大。兩山深翠逼人的竹篁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交遞鳴叫。翠翠感覺著,望著,聽著,同時也思索著:“爺爺今年七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隻白鴨子呢?……得碾子的好運氣,碾子得誰更是好運氣?”

癡著,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從水中撈起時,隔溪有人喊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