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1 / 3)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暮,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肌,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獻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此時正是江南草長鶯飛的時節。錢塘江邊的一座小村子喚作陳家村。老學究沈老夫子正在搖頭晃腦的給自己的學生大聲誦讀這篇前朝著名才子柳三變早年所寫的讚美杭州勝景的《望海潮》。

學堂設在陳姓祠堂的偏廳中,七八名十二三歲的少年學著他的樣子跟著大聲誦讀,腦袋搖晃中顯得滿腹經綸。窗外正抽著枝條的幾株柳樹上,數隻黃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其中一隻撲騰著翅膀飛到了離屋隻有三四丈距離的樹上梳理起羽毛來。

陸子陽突覺後背被人一戳,抬起頭看見老師沒有注意自己,扭頭向後悄聲問道:“鐵蛋,什麼事?”

“看到那隻傻黃雀沒有?”

陸子陽聞聽,少年心性的他那還不心領神會,連忙放下書本,從懷中拿出了自己的隨身法寶——彈弓。

舉起彈弓瞄準那隻正梳妝打扮的黃雀,全然不知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後麵還有人在琢磨著黃雀。耳邊傳來沈老秀才的一聲雷吼:“陸子陽,你不好好讀書,又在做什麼?所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伸出手來。”

結果可想而知。可憐的陸子*本連爭辯的機會都沒有,白生生的小手上挨了三記讓人長記性的戒尺。隨身法寶被當場沒收。外帶罰抄《望海潮》一百遍。

返家路上。鐵蛋看著一臉苦瓜色的陸子陽,連說抱歉。陸子陽歎了口氣,隻有自認倒黴:“鐵蛋,怪不得你,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挨戒尺。那寫《望海潮》的家夥,取什麼名字不好?柳三變,這不活該今天我陸子陽該受三宗罪。”

陸子陽的家在村子東口。一進青瓦房,幾間茅草屋,是一座獨門獨戶的小院落。四周綠樹翠竹環繞,門前有一小水塘,端是一處清幽所在。在這隻有幾十戶人家的陳家村算是一戶殷實人家。

陸子陽出世之時父親就已不在。家裏除了他母子二人外,還有一位姨娘碧珠。

與鐵蛋分手後,陸子陽徑直回家。母親與碧姨去了餘杭縣趕集,獨自一人在家的他,暫時也不怕今日學堂之事被母親知曉。

草草吃過午飯,陸子陽拿出筆墨紙硯,端坐在書桌前開始抄寫《望海潮》一百遍之舉。

開始時正襟危坐,一筆一劃。待抄了五六遍之後對這首名篇已經是輕車駕熟,全然銘記於心。

再抄了三四遍,一想到這不過才十中去一,心裏厭煩異常。頓時覺得這上學讀書真是讓人苦不堪言之事。

沈老夫子言此詞道盡前朝都市杭州城的繁華,錢塘江的壯闊,百姓的富足,從在西湖中遊玩之人讚歎西湖美景的頌詞中歸結到郡守的治理有方,全都在在腦海裏化作了縷縷怨恨之氣,憤然將筆擲於書桌上,大聲喊道:“全是瞎說,真是如此的話,前朝又怎會被滅亡?不抄了,大不了明天又被‘老古董’打手心。”

“誰又要被打手心?”從屋外傳來女孩的嬉嬉嬌問。房門“吱呀”一聲,探出一個長的乖巧動人紮著兩條小辮的女孩頭來。

陸子陽一聽聲音就知道來的是誰?沈老夫子的孫女沈心瑩。這位可是‘老古董’派到學堂裏的‘臥底’,專門告狀為生,得罪了她就好比得罪了‘老古董’,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陸子陽連忙站了起來,笑嘻嘻的說道:“心瑩同學,快坐。口渴不渴,我給你倒杯茶。”

沈心瑩背著雙手,學著她爺爺的樣子,搖頭晃腦的說道:“不用這麼好心。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我來是替爺爺監督,某人是否在認真抄寫功課?”

陸子陽指著書桌答道:“認真,絕對認真。不信你可以查查看,我已抄寫了九遍。”

“恩,抄的還不錯,馬馬虎虎過得去。不過剛才我在門外怎麼聽到某人說情願明天打手心也不抄呢?好像還叫我爺爺‘老’什麼來著。”

沈心瑩看著桌上的一疊抄好的《望海潮》,口氣到是輕描淡寫,但對陸子陽來說無疑就是平地響驚雷。剛才一番自言自語要是傳入夫子耳裏,那自己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當下假裝不解的問道:“心瑩剛才聽到什麼?剛才這屋裏就隻有我一個人,沒有別人,難道有鬼不成?”

沈心瑩聞聽,心裏不免“咯噔”跳了一下,怯怯的道:“你瞎說什麼呀?大白天的哪裏來鬼?”

陸子陽一張臉突然發白,睜大雙眼,一隻手指著沈心瑩的背後,顫聲說道:“你?你是誰?跟在心瑩背後要做什麼?”

“啊,子陽。你……你不要嚇我。”素來就是極怕鬼怪妖靈的沈心瑩聞聽,不由感覺後背發涼,好像真有什麼東西跟在自己身後。

“你要做什麼?不要掐心瑩的脖子,要掐就掐我的脖子。”

沈心瑩聽到陸子陽這句話更是覺得脖頸處生生發涼,似乎真有一雙鬼手要掐自己脖子一般,“哇啦”一聲就衝了過來,緊緊抱住陸子陽,嘴裏大聲驚叫道:“不要掐我,不要掐我,別跟著我,快離開。”

陸子陽早已是心花怒放,按耐住心中的喜氣,嘴裏振振有辭的大聲斥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爾等還不速速離去。難道就不怕茅山派的仙長?”

沈心瑩抱住陸子陽後心裏慢慢鎮靜下來,正在發育的身體感覺微微發熱,越想越是不對,難道現在的鬼白日都敢出來,再說這陸子陽幾時又有了一雙能看見鬼怪的神眼。

陸子陽還在胡言亂語,什麼我就是天師道的當代傳人,天師教掌門張宗演的關門弟子,一身所學盡是降妖伏魔的本領。

回過神來的沈心瑩噘著小嘴啐道:“陸大俠客,陸大仙長。你說夠沒有?”

陸子陽雙手不停比劃,嘴裏不知所雲的胡謅著所謂的口訣符咒,聽到沈心瑩發問,這才答道:“幸虧我曾經向三叔公學過幾招,那跟著你的惡鬼已經被我嚇跑了。”

“是嗎?就會欺負人,人家好意來幫你,沒想到你卻在這裏裝神弄鬼嚇唬人家。我以後不想再理你。”沈心瑩說著說著,委屈的哭出聲來。

陸子陽作繭自縛,沈心瑩這麼一哭,本來還沾沾自喜的他一時全沒了主意,連忙低聲勸慰,陪著不是:“心瑩,心瑩,都怪我,你要幫我,難道你要幫我抄寫《望海潮》?打你這個不知好歹的陸子陽。”

“啪啪”兩聲脆響,沈心瑩嚇了一跳,趕緊抓住陸子陽的雙手,關切的問道:“你打自己幹什麼?”

陸子陽古怪的說道:“沒有啊,剛才我不過是拍了兩下巴掌。”

沈心瑩瞪著陸子陽,看著他一臉怪相,破涕一笑:“就會騙人,看我以後還會不會理你。”話雖如此,到也把自己的來意說了出來。

陸子陽這才明白沈心瑩真是來幫自己抄寫《望海潮》來的,很是感激。兩人這一胡鬧耽擱了不少時間,各自找了位置坐下,仔細的抄寫起來。

有了沈心瑩做伴,陸子陽也收起了浮躁之心,也不覺罰抄《望海潮》再是一樁麻煩事。

沈心瑩邊抄邊說道:“我聽爺爺說,此詞當年寫成後,流播到北地,當時的燕主慕容廣聽了此詞所歌,欣然有慕於‘三秋桂子,十裏荷花’,這才起了投鞭渡江之誌,因此才有了如今的大燕朝。”

陸子陽對此是不置可否,知道沈心瑩是一片好心開導自己,不過雖然隻是一個傳說,也可見此詞的在文人中的影響非同一般。

一百遍到底不是一個小數目。日頭已經偏西,兩人所寫加起來也不過才五十幾遍。沈心瑩受陸子陽一嚇,明知道是陸子陽在裝神弄鬼,不過女孩子膽小當然要急著回家。

陸子陽將沈心瑩送回家,分別之時,沈心瑩主動要求將剩下的遍數一分為二,晚上抄完。陸子陽當然是求之不得,連連道謝。陸子陽離去前還是不無擔心的問道:“心瑩,今天的事你會不會向老師說?”

沈心瑩眨了眨眼睛,俏皮的回道:“彈弓哥,你說呢?今晚我可要好好考慮一下。”

沈心瑩當然沒有告發陸子陽。不過由於兩人不同程度的熬了一夜,第二天在學堂上精神疲倦,不在狀態。就連學堂裏學習成績很是優秀的沈心瑩同學也不免打起了瞌睡。更何況學習成績還隻是中等的陸子陽,那更是呼呼大睡。好在他沒有睡覺打酣的習慣,要不然一定是酣響如雷鳴,醜態百出。

沈老夫子今日所講授的正好是“頭懸梁、錐刺股、鑿壁借光”等曆代古人勤奮求學的經典故事。兩人如此作為根本就是頂風作案,將沈老夫子氣的是吹胡子瞪眼睛,差點沒把兩人給活吞了。戒尺當然是開胃菜,要不是沈老夫子看在自己乖孫女的份上,說不定又會讓二人將這幾則經典故事抄百遍。

陸子陽看著可憐兮兮,一臉無辜樣的沈心瑩,咬咬牙主動替她將戒尺承擔下來,慘叫聲嚇壞了一屋子的同學,不過沈老夫子卻根本不吃這一套,雖談不上記記見血,倒也是尺尺現紅。

這時候陸子陽才深深明白也許冥冥中真有神明顯靈之說,這背後說人壞話終歸是要遭報應,付出慘痛代價的。

一連兩天被打了手心的陸子陽,接下來的日子變老實了許多。隻是那戒尺的威力實在是非同凡響,雖沒有皮開肉綻但雙手紅腫確是不能掩蓋的事實。疼痛起來端碗吃飯都極為不便,被筷子夾住的菜肴時不時滑落於碗中,好幾次更是掉到了桌上。

慈祥美麗的母親看在眼裏,疼在心上。陸子陽對母親撒了一個小謊,直言是上樹掏鳥窩不小心弄傷的。

碧珠掩口而笑,陸子陽心叫不好,果聽碧珠笑道:“姐姐,我看是小猴子不好好讀書,被沈老先生打了手心。”

陸子陽爭辯道:“誰說我不好好讀書了,無憑無據的不要冤枉好人。”

碧珠抓起陸子陽的雙手道:“無憑無據?那你手上這寬寬的紅印從何而來,是被戒尺打的吧?”

“什麼戒尺?這兩天我在學堂表現可好了,沈老師還誇獎我是學堂裏最認真的一個同學,娘你可不要相信碧姨胡說。”

“我在胡說,沈老夫子誇你,我看是他在說反話。”

陸子陽看著母親臉上漸漸浮起的黑雲,連忙解釋道:“娘,我說的句句屬實。這兩天老師教的是《望海潮》,我是學堂裏第一個會背誦的,不信,我可以背給你們聽。”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陸子陽很是流利的將這首《望海潮》背了出來,母親臉上這才慢慢露出笑容。

一心想作弄陸子陽的碧珠那裏會這麼輕易的讓這淘氣鬼蒙混過關,調侃道:“姐姐,我看小猴子仗著有幾分記性,根本就是死記硬背,八成連什麼意思都不明白。”

陸子陽嘿嘿一笑:“碧姨,這次你可真的是在胡說了。《望海潮》是前朝有名的才子柳三變所寫的一首代表作,講的是當年杭州城的繁華富饒,尤其是下片中通過在西湖上觀賞美景的遊人口讚,道出了是因為地方官員的治理有方。娘,你說我說的可對。”

母親微笑著點了點頭,愛憐的道:“再隔些時日,為娘帶你去西湖遊玩?”

陸子陽歡喜的回道:“謝謝娘。”隨之不無得意對著碧珠道:“碧姨。其實據我看來,這首詞實在不好。”

此話一出到把兩女給唬住了,碧珠好奇的問道:“小猴子什麼時候有了自己的想法見解。”

陸子陽微微咳嗽了兩聲,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依我看來。這柳三變實在不應該寫這首《望海潮》,‘三秋桂子,十裏荷花’,多麼美麗的地方,怪不得異族皇帝會起狼子野心,渡江南征這才使我等族人被異族人統治,現在想來實在是痛心之至。”

碧珠驚訝道:“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不要信口胡說。你說的這些話要是被官府知道了,小命不保。”

“碧姨,拜托你不要叫我小孩子。你叫我小猴子、彈弓王什麼的都無所謂,但千萬不要叫我小孩子,我已經長大了。”

“是嗎?十四歲的小大人。”

“子陽,這些真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老師教你的。”

聽著母親的發問,陸子陽當然不會說出這些是沈心瑩告訴自己的。既然已經說了是自己的想法,當然就隻有死撐下去。

母親看著自己的愛兒歎了口氣,撫mo著陸子陽那顆充滿精靈古怪想法的腦袋,用略微嚴厲的語氣說道:“今後要好好讀書。腦子裏不要再去想這些前朝恨事。老百姓們還不是照樣過的同樣生活。以後說話要誠實,知道嗎?”

陸子陽低著頭不再言語,剛才說的那些借口實在是漏洞百出,母親有所懷疑也不足為怪。

當晚,陸子陽上chuang睡覺後,碧珠來到了陸子陽母親的房間。

“姐姐。你真要帶子陽去西湖,你不是說不想再去那個傷心地?”

“碧珠。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幾年,子陽也已經長大,難道林默娘還不敢麵對自己的親生兒子?”

“可是,姐姐你想過沒有,萬一子陽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能認同我們嗎?”

林默娘沉思片刻,憂傷的歎道:“要是子陽他爹還在的話那多好,也不必我們如此煩惱。”

碧珠幽怨的接道:“十三年來,憑姐姐如此法力也探不出陸公子絲毫消息,難道他真的已經身在冥界,或者轉世投胎?”

林默娘看著一臉幽怨表情的碧珠,心裏充滿歉意,略帶傷感的說道:“可惜姐姐當年臨生產時妄動殺意傷了道基,導致法力大損,仙功盡散成了凡人。”

碧珠長歎一聲,惋惜的問道:“隻怪碧珠沒用,沒有什麼本領,當年幫不了姐姐。十幾年了,難道姐姐就沒有想到恢複法力的方法?”

林默娘搖了搖頭,“恢複法力?談何容易,即要得道成仙之人指引,又要天材地寶,還要避開應劫雷火,我們現在能辦到嗎?”

碧珠緊緊握住林默娘的雙手,提高聲音說道:“既然還有希望就應該去爭取,姐姐難道真的就願意做個凡人,平淡的度過一生。”

林默娘一雙妙目中淚花閃動,反握住碧珠的雙手,低聲說道:“謝謝你碧珠。隻要子陽能一生平平安安、幸福美滿,我就是做個凡人也心滿意足。”

碧珠見林默娘如此心灰意冷,當下冷哼一聲,故作生氣的說道:“我也希望子陽能平安長大,那又如何?還不是庸庸碌碌的過一生,生老病死,人間輪回,到頭來我們還要再次嚐到生離死別的滋味,姐姐你願意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