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拗不過的日子,
4-1,閑話乍起
時光如梭,歲月不留。在鬧鬧嚷嚷之中,不知不覺,嫂子嫁到王家半年多了。
作為進行家的新媳婦,她沒有象那些生育力旺盛的農婦們那樣,剛一結婚,便開始坐胎懷孕。農俗有個講究,“姑娘出了肚、萬人不敢圖”,“媳婦不開懷、出門頭難抬”。曾被人們,甚至被家人忘記的“犢婆”、“馬蛇子”、“跑婚”之類的詞語,又開始出現,如乍起的秋風,涼人心肺,有些話比尖刀還鋒利。
這些天刮大風,早晨醒來之後,強勁之風把院裏樹葉柴火淩亂,窗台上浮了一層塵土。大家再往外一望,山上的莊稼也倒了許多。幾個男勞動力早早吃完早飯,就在趕後吃飯的嫂子剛剛端起來飯碗之際,急先鋒老四才回到家來。他臉色鐵青,氣呼呼地坐在炕邊上豬似地喘著,飯也不吃。
“咋地了?打架了?”“跟誰打架?傷著沒有?”幾個兄弟輪番地問,他不肯回答。“撒尿擦屁股、磨蹭的不對勁呀!你倒是說話呀!”老二也急了,“銅鑼嗓子”發出狠話。
“我和瞎四子打仗了。”老四甕聲甕氣地回答。瞎四子就是那個曾經和老三一起看場院的近視眼。這些年以來,他個子長高了,一臉黑胡須之間凸出許多青春粉痘。可是他不善語言,表情木納,做什麼事都好鑽牛角尖。“天天在一起玩,打什麼架?”“好起來比蜜還甜,鬧起來比屎還臭。”
老四在眾人不屑的議論中,猛然崩出一句話。“他不該埋汰咱們家。”“他埋汰什麼啦?”“急先鋒,今個兒怎麼不急了?吞吞吐吐。”老二老三見他不回答,相繼又催問了一次。老四低著頭,嗓子眼裏擠出一句話。“褲襠拉屎,不好聲張。”“落地秋蟬,啞巴了?”“半晌放不屁,肚子不難受嗎?!”幾個哥哥急於追問。
老四瞟了嫂子一眼,慢吞吞地回答:“他說,‘好白菜,早叫豬肯了’,咱家娶了個犢婆子,有肚子不生孩子,盡背虛名,還說什麼,咱家將來是絕戶。”“啊!?這個兔崽子——王八蛋!臭嘴!”“我找他去,問他聽誰說地?”“巴兒狗咬月亮,不知天高地厚,抽他幾個嘴巴子!”老二和老三你一句我一句,挺身欲去,但是被大哥伸手攔住。
“剛打鳴的小公雞、光知亂叫!鄰鄰居居,算了算了。”原來,大哥心裏藏著一段其他兄弟所不知的秘密:瞎四子和珍珍妹妹一起玩耍長大,一起吹唱《熱帶的地方》,早對小妹有情有意。珍珍出嫁那天,少年一個人背著眾人,暗地裏遠遠地跟著,送了珍珍好遠的一程,直到遮雲蔽日的茂密的黑森林,才象個丟了尾巴的兔子似地回到家裏,事後還大哭了一場。從前以為他這是“孩子氣”,哪知他對此耿耿於懷,總想尋找時機,將怨恨發泄到換走小妹的嫂子身上,故而發狠說她的壞話,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惡意。
急先鋒補充道:“不用你們去了,我已經打了他幾個嘴巴,嘴唇都打破出了血。”“打輕了,這個少教的!”“他要是再這麼說,喝酒不拿杯壺(胡)來,就把他的嘴撕了當肉,煮熟拌菜吃。”“不但今天,昨天晚上,我就夢見他堵著家門口罵咱!”“夢中罵人,不算數。”“都是罵人,咋就不算?!”急先鋒的腦袋又蹩不開勁了。
就在眾人亂嘈亂嚷之時,剛吃了幾口飯的嫂子,眼裏噙著大滴淚水,輕輕地撂下飯碗和筷子,轉身離開東屋去了西屋,宛如武林中的高手,避開他們幾個死纏爛打的粗俗武夫。幾個兄弟呆呆地望著嫂子離去的身影。
“看你們說地!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這樣的話,怎麼能當她的麵說?!”大哥埋怨以後,馬上跟到進西屋,安慰輕輕抽泣中的老婆。隻聽他哄孩子吃藥似地,一會兒甜、一會兒苦,嘟嘟囔囔:“小孩子的話,不能當真”,“什麼破不破地,我當男人的不嫌乎,管別人屁事。”
大哥哄勸了一陣子,嫂子並沒有停止哭泣。不一會兒“棉褲腰似的嘴巴”的丈夫急了,順口溜出不該說地一些話:“一人有一人的造化;一家有一家的造化。我們雖然站著不比誰高,但是坐下不比誰矮。”“我家怎麼會是絕戶?遲開花、早開花,反正遲早要結瓜。我哥們五個,日後不知會生多少個孩子。”“天大的窟窿、有地大的補丁。就算是我不中用……還有四個兄弟哩!”
大哥此言一出,哭泣中的嫂子惱怒地起身,觸噘了兩句:“人家現在夠煩了,什麼雲山霧照地,說些什麼!什麼‘天大的窟窿,有地大的補丁’,什麼四個兄弟的?把我當成了什麼!”女人那略微嘶啞、又充滿磁性和叫喊,讓東屋的幾個小叔子兄弟也感到突然和尷尬,不知大哥心裏是怎麼想地,勸人怎麼勸出這樣的話?
整整一天,除了做飯之外,嫂子再沒有再出西屋,就是吃飯也在自己屋裏麵,那紅腫的雙眼和憔悴的麵容,讓人憐惜不已。這個眾多光棍的男人之家,女人的存在與否以及她的悲傷和歡快,如照耀生命中的陽光。沒有女人的的四周,即使再明亮,也是漆黑一片。
午飯和晚飯的飯桌上,四個心地感覺暗淡大男人,你看我、我看你。特別到了晚飯時分,大家更是鴉雀無聲,不鬧不笑,沒有牛聲驢調,沒有搖唇鼓舌,八隻眼睛不時瞄著西屋的門。
4-2,小妹身亡,
初一和十五,是這一帶鄉村趕集的日子。十五這天早晨,幾個兄弟正準備出去,忽見來個崔家屯的人,急匆匆地報信——小妹妹出事了,讓他們趕緊去瞧瞧。至於出了什麼事,來人沒有說明。眾兄弟借了三輛自行車,還來不及帶著嫂子,火速直奔到崔家屯。
原來出了人命大事!妹妹珍珍喝了農藥,人已經快不行了,疼痛地癱軟作一團,嘴唇不伸小舌頭卻吐白沫,什麼話也說不清楚。崔家人慌慌張張,不知所措,猶如油鍋裏炒爆的豆子。頭腦冷靜的老三找來一平板車,放躺了珍珍,兄弟幾個急三火四地拉著車,就向鄉衛生院奔跑。
山路崎嶇不平,盤嶺而轉,顛簸的車跑地不快。當車速度慢下來時,大哥問小妹:“咋想不開了?有事回家,哥給你想辦法呀!”“出門子的女人,潑出去的水……回家,也沒用。”“有事哥給你作主!為啥要尋短見?”“我受不了,熬不過呀。疼,白天幹不完的活、晚上受不盡傻子折磨。疼、睡不好覺。活遭罪,不如死了。那老驢還上了炕……”
小妹妹痛苦難受無比,話也說不完全。去鄉衛生院的路很遠,顛簸的平板車走到半路,珍珍己氣斷身亡。到了這種地步,無望的眾人隻得拉著車,重新返回崔家。大哥蹲在崔家院子中間,嗚嗚大哭。其他四個弟兄氣急敗壞,發誓要給剛剛咽氣死去的小妹報仇。他們在崔家裏院裏左衝右闖,亂打胡砸。崔母見事不好,慌忙拎著傻兒子從後院門溜走,去生產隊搬救兵去了。黑核桃臉的崔父呆立在一旁,不敢言語,任王家五大金剛打罵處罰。
“我妹妹叫你們給折磨死了!”“憑什麼虐待我小妹?”嗓子眼掛小鑼、說話響脆的老二和壇子裏麵放炮的老三,刺蝟發怒地炸著毛,聲討似地逼問!崔父小聲答道:“她、她是石女。沒有長開,男人一碰,就疼得冒汗。智障兒獸似地,每次都猛…..”
“胡說八道!什麼石女泥女的,她才15歲,還是個孩子!你們答應兩年後才……”老大說著站起,當胸給崔父一拳——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打人。一見大哥動了手,急先鋒老四摑了崔父一個耳光,揪著他的衣領勵聲地叫罵:“老混蛋!老流氓!你為什麼沾妹妹的便宜?老驢怎麼也上炕?說,說!”
崔父被逼無奈,搖著黑核桃臉供認:“我是上過她的炕,隻有一次……但絕沒別的,天地良心,我不能自殘骨肉。誤解誤解,冤枉,冤枉!”“還狡辯什麼!上兒媳婦炕,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反正大家都是過來人,我就實話實說啦。那傻子不管不顧,也不知道原因,我就和老伴趁她睡覺時上炕——絕對不是我一個人,想看看她身子究竟怎麼啦?為什麼晚上總是喊疼叫哭。實際看了之後,我倆猜測,她是石女。”
“胡說八道!就是你們逼死了她!”老四手抓木棍,接連砸了兩塊窗戶玻璃;老三砸了鍋,又去砸盆;老五也在砸外麵的大水缸。砸著打著,老二更是火性大起,用火劃著了一把草,高高擎起,先是點燃小柴火剁,接著準備點著崔家的房子——農村的房屋是木質結構,屋頂鋪滿幹草,正所謂幹chai烈火,一點就燃……
正在柴火剁和房屋被點燃的時刻,蓮梅嫂子氣喘咻咻地趕到娘家院子。她見柴火剁的火焰,幾腳踩滅,又看到炸著毛刺蝟似的老二要放火燒房,要毀滅一切,急地蠶眉倒豎,杏眼園睜,嘶啞地朝老二高喊:“好振河!乖老二,快住手!不要點火!千萬不要放火——聽我的話!有氣有怨,回去嫂子給你們出!”
“你家人折磨死了小妹,傷天害理呀!”“我知你講究有來有往。他們折磨死珍珍,你們回去作賤我呀……我答應——往後讓你隨便作賤,我和珍珍是兩家換地嘛!”嫂子過門半年多,這是她第一次求小叔子,也知道用何種語言切中其下懷,讓他消氣。老二氣盛難按,火頭上擎著火的手一時並沒有仃住。嫂子幾個箭步衝到了他身邊,用整個身子摟住他……或許“換親價值觀”暗地裏發揮了杠杆作用,或許“呂布”硬挺的肌肉禁不住“貂禪”柔軟胸脯的搓揉,堅硬而發怒的男子終於慢慢鬆懈了下來,眼眶裏第一次湧出大股大股的淚水。趁此機會,嫂子搶下他手中的火把,加以踩滅,並且重複加以承諾。“聽話,嫂子會想辦法安慰你——我從來說話算話。”
那邊的老三仍在怒氣不消,肆意發泄,提著棍子繼續亂掄亂砸。嫂子前來阻攔,他也不停手。“你、你是崔家的人,當然是向著娘家!”“老三,求你也住手!這樣地砸一頓,放一把火,有什麼好處?你是個明白,應該知道,珍珍也不希望兩家家破人亡……”老三勁頭不減,繼續舉棍亂砸。情急之下,嫂子快步上前,用力抱住老三:“有氣回去朝我發,女人生來就是讓男人作賤地。崔家的男人折磨珍珍,王家的男人,也可以作賤姓崔的女人呀!”
同樣的意思、同樣的內容,同樣的承諾,同樣的解決方法,嫂子又重複說了一遍,是為平息打鬥急中逼出來的,還是那種“價值觀”的暗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憤怒中的老三似乎有所領悟,總之,當女人豐盈的身子,在他身上周轉三四個來回以後,暴怒之中的又一個烈馬,漸漸安靜下來。
按住兩匹烈性之馬,嫂子倒反沒去勸解怒火中燒的老四。她清楚那“程咬金的三板斧”誰也攔不住,可是三板斧一過,急先鋒勁頭就成為強弩之末,再說他砸缸打盆算不了什麼。“老四,你使勁砸!用力氣!快逞能!你要砸,就揀值錢的,再砸幾個!再多砸幾個,你要是覺得還不夠,就來砸我,砸你嫂子——”女人的語言和手段,恰倒好處:老四聽後不砸了,仰頭對天,大哭大叫。
嫂子抹著眼淚,動情地勸導老四:“我知道四弟和小妹感情深。心眼好,懂道理,關鍵時刻不胡來,我打心裏敬佩你。”“你家人太缺德了!我心裏難受啊!”“回家,往後,嫂子給你扯平,咋樣?!”心眼笨直的老四,似乎也理解女人話裏麵的含義,砸了幾塊玻璃,氣即出盡,便和沒有動手打砸的大哥依在一處。
鎮住了三個劣馬似的哥們,嫂子又對正在砸缸的小弟發話:“老五,你也歇歇,住手吧!念大書的,有文化,應該懂得打砸不能解決問題!聽話,回去嫂子也讓你出氣。”老五行動本來就不激烈,平時和嫂子關係融洽,也理解她眼下的心境,經這麼一說就停止砸水缸。
如此這樣幾個回合下來,王家兄弟一個接著一個,從亡妹的狂憤中,冷靜並平靜下來。也就在這時,聽到噩耗的瞎四子,也風風火火趕來。由於沒有自行車,他是一路跑到崔家屯,整個人被汗水洗個通透,一見昔日玩耍的小女伴死去,瞪眼張嘴、象剛離水的鯉魚,兩腿一軟,頹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