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很有些宗教熱的味道,至少宗教一詞終於在中國擺脫了貶意,信佛、信道、信基督都可以堂堂正正,本來嘛。但有一個現象倒要深想:與此同時,經常聽到的還是“挑戰”,向著這個和向著那個,卻很少聽到“懺悔”。懺悔是要向著自己的。前些天聽一位學者說,他在考證文革時期的暴力事件時發現,出頭作證的隻有當年的被打者,卻沒有打人的人站出來說點兒什麼。隻有蒙冤的往事,卻無撫痛的懺悔,大約就隻能是怨恨不斷地克隆。缺乏懺悔意識,隻好就把慘痛的經驗歸罪給曆史,以為瀟灑,以為豁達。好像曆史是一隻垃圾箱,把些誰也不願意再沾惹的罪孽封裝隱蔽,大家就都可以清潔。
懺悔意識,其實並非隻是針對那些文革中打過人的人。輝煌的曆史倘不是幾個英雄所為,慘痛的曆史也就不由幾個歹徒承辦。或許,那些打過人的人中,已知懺悔者倒要多些,至少他們的不敢站出來這一點已經說明了良心的沉重。倒是自以為與那段曆史的黑暗無關者,良心總是輕鬆著——“笑話,我可有什麼要懺悔?”但是,你可曾去製止過那些發生在你身邊的暴行麼?尤其值得這樣設想:要是那時以革命的名義把皮帶塞進你手裏,你敢於拒絕或敢於抗議的可能性有多大?這樣一問,理直氣壯的人肯定就會少下去,但輕鬆著的良心卻很多,仍然很多,還在多起來。
十八
記得文革剛開始時,我曾和一群同學到清華園裏去破過四舊,一路上春風浩蕩落日輝煌,少年們滿懷豪情。記不清是到了誰家了,總之是一位“反動學術權威”吧,到了人家的客廳裏砸碎幾隻花瓶,又去人家的臥室裏割破了兩雙尖皮鞋,然後便想不出再要怎樣表現一腔忠勇。幸虧那時知識太少,否則就可能親手毀滅一批文物,可見知識也並不擔保善良。正當我們發現了那家主人的發型有階級異己之嫌,高叫剪刀何在時,樓門內外傳來了更為革命的呐喊:“非紅五類不許參加我們的行動!”這樣,幾個同學留下來繼續革命,另幾個怏怏離去。我在離去者中。一路上月影清疏晚風憂怨,少年們默然無語,開始注意到命運的全麵臉色。
待暴力升級到拳腳與棍棒時,這幾個不紅不黑的少年已經明確自己的地位,隻作旁觀了。我不敢反對,也想不好該不該反對,但知不能去反對,反對的效果必如牛反對拖犁和馬反對拉車一般。我心裏兼著恐懼、迷茫、沮喪,或者還有一些同情。恐懼與同情在於:有個被打的同學不過是因為隱瞞了出身,而我一直擔心著自己的出身是否應該再往前推一輩,那樣的話,我就正犯著同樣的罪行。迷茫呢,說起來要複雜些:原來大家不都是相處得好好的麼,怎麼就至於非這樣不可?此其一。其二,你說打人不對,可敵人打我們就行,我們就該文質彬彬?偉大的教導可不是這樣說的。其三,其實可笑——想想吧,什麼是“我們”?我可是“我們”?我可在“我們”之列?我確實感覺到了那兒埋藏著一個怪圈。
十九
幾年以後我去陝北插隊。在山裏放牛,青天黃土,崖陡溝深,思想倒可以不受拘束,忽然間就看清了那個把戲:我不是“我們”,我又不想是“他們”,算來我隻能是“你們”。“你們”是不可以去打的,但也還不至於就去挨。“你們”是一種候補狀態,有希望成為“我們”,但稍不留神也很容易就變成“他們”。這很關鍵,把越多的人放在這樣的候補位置上,“我們”就越具權勢,“他們”就越遭孤立,“你們”就越要乖乖的。
這邏輯再行推演就更令人膽寒:“你們”若不靠攏“我們”,就是在接近“他們”;“你們”要是不能成為“我們”,“你們”還能總是“你們”?這邏輯貫徹到那副著名的對聯裏去時,黑色幽默便有了現實的中國版本。記得我站在高喊著那副對聯的人群中間,手欲舉而又怯,聲欲放卻忽收,於是手就舉到一半,聲音發得含含糊糊。“你們”要想是“我們”,“你們”就得承認“你們”是混蛋,但是但是,“你們”既然是混蛋又怎能再是“我們”?那個越要乖乖的位置其實是終身製。
二十
我曾親眼見一個人跳上台去,喊:“我就是混蛋!”於是贏來一陣猶豫的掌聲。是呀,該不該給一個混蛋喝彩呢?也許可以給一點吧,既然他已經在承認是蛋的一刻孵化成混。不過當時我的心裏隻有沮喪,感到前途無比暗淡。我想成為“我們”,死也不想是“他們”。所以我現在常想,那時要有人把皮帶塞給我,說“現在到了你決定做‘我們’還是做‘他們’的時候了”,我會怎樣?老實說,憑我的膽識,最好的情況也就是把那皮帶攥出汗來,舉而又怯,但終於不敢不掄下去的——在那一刻孵化成混。
二十一
大約就是從那時起,我非常地害怕了“我們”,有“我們”在轟鳴的地方我想都不如繞開走。倒不一定就是怕“我們”所指的那很多人,而是怕“我們”這個詞,怕它所發散的符咒般的魔力,這魔力能使人昏頭昏腦地渴望被它吞噬,像“肯德基家鄉雞”那樣整整齊齊都排成一股味兒。我說過我不喜歡“立場”這個詞,也是這個意思。“我們”和“立場”很容易演成魔法,強製個人的情感和思想。文革中的行暴者,無不是被這魔法所害——“我們”要堅定地是“我們”,“你們”要盡力變成“我們”,“我們”幹嗎?當然是對付“他們”。於是溝塹越挖越深,忠心越表越烈,勇猛而至暴行,理性崩塌,信仰淪為一場熱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