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反抗使殘疾擴散,從生理擴散到心理,從物界擴散進精神。這類病症的機理相當複雜,但可以給它一個簡單的名稱:殘疾情結。這情結不單殘疾人可以有,別的地方,人間的其他領域,也有。馬丁·路德·金說:“切莫用仇恨的苦酒來緩解熱望自由的幹渴。”我想他也是指的這類情結。以往的壓迫、歧視、屈辱,所造成的最大遺害就是怨恨的蔓延,就是這“殘疾情結”的蓄積,蓄積到湮滅理性,看異己者全是敵人,以致左突右衝反使那羅網越收越緊。被壓迫者,被歧視或被忽視的人,以及一切領域中弱勢的一方,都不妨警惕一下這“殘疾情結”的暗算,放棄自卑,同時放棄怨恨;其實這兩點必然是同時放棄的,因為曾經,它們也是一齊出生的。
二十六
中國足球的所謂“恐韓症”,未必是恐懼韓國,而是恐懼再輸給韓國,未必是恐懼韓國足球的實力,而是恐懼區區韓國若幹年來(其足球)竟一直壓著我們,恐懼這樣的曆史竟不結束,以及本世紀內難道還不能結束嗎?這恐懼,已不單是足球的恐懼,簡直成了民族和國家的心病。要我說,其實,是這心病造成和加重了足球的恐懼,或者是它們倆互相嚇唬以致惡性循環。本來嘛,足球就是足球,哪堪如此重負!世界上那麼多民族、國家,體育上必各具短長,輸贏尋常事,哪至於就嚴重到了辜負人民和祖國?倘民族或祖國的神經竟這般敏感和脆弱,倒值得想一想,其中是否蓄積著“殘疾情結”?
有位著名的教練曾在電視上說:我們踢足球,就是為了打敗外國隊!這樣的目標與體育精神有著怎樣的差距姑且不論,單這樣的心理,決心(如賽前所宣稱)就難免變成擔心(如賽後所發現)。決心基於自信,尤其是相信自己有超越和完善自己的能力,把每一次比賽都看成這樣的機會。(順便說一句,我喜歡申花隊“更進一步”的口號,不喜歡國安隊的“永遠爭第一”。至少,“更進一步”沒法弄虛作假,“爭第一”的手段可是很多。)擔心呢,原因就複雜,但肯定已經離開了對自己的把握;把握住自己,這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嗎?輸了也可以是更進一步。要是把人民的厚望、祖國的榮譽,乃至曆來的高傲和高傲不曾實現所留下的委屈一股腦兒都交給足球,誰心裏也沒底,不擔心才怪。
說句公道話,教練和球員們的負擔是太重了,重到不是他們可以承受的也不是他們應該承受的。別再說什麼“愛國主義和政治思想抓得不夠”了,這麼多年,每一次失敗都像重演,每一次教訓都像複製,每一次電視台上沉痛的檢討都仿佛錄像重播,莫非隻有贏球那天才算政治思想抓夠了?能不能從下一次來個徹底甚至過頭的改變?比如說,不必期望下一次就能贏,隻盼下一次能輸它個漂亮!漂亮到底,對,明明已經出局也還是抱住漂亮不撒手!體育,原是要在模擬的困境中展現堅強、美麗的精神。愛國——毫無疑問,毫無疑問到用不著“主義”來加封,有吃飯主義嗎?我不信有哪位教練或球員不愛祖國。但美麗的精神不更是榮譽?膽戰心驚地去摸一把彩的心情,倒是把祖國輕看。
二十七
作家陳村說過:讓中國人心裏不平衡的事情有兩件,一是世界杯總不能入圍,二是諾貝爾文學獎總不能到手,這兩件事弄得球迷和文人都有點魔魔道道。關於後一項,真是不大好再說什麼了,要麼是酸,要麼是苦,甚至於辣,敬仰與渴望、菲薄與譏嘲也都表達過了,剩下的似乎隻有悶悶不樂。
說一件真事:五六淑女閑聊,偶爾說起某一女大學生做了“三陪小姐”,不免嗤之以鼻。“一晚上掙好幾百哪!”——嗤之以鼻。“一晚上掙好幾千的也有!”——還是嗤之以鼻。有一位說:“要是一晚上給你幾十萬呢?”這一回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相視大笑。這刹那間的沉默頗具深意——潛意識總是誠實的。那麼,做一次類推的設想:五六作家,說起各種文學獎,一致的意見是:藝術不是為了誰來拍拍你的後腦勺兒。此一獎——搖頭。彼一獎——撇嘴。諾貝爾獎呢?——我總想,是不是也會有那麼一瞬間的沉默以及隨後的大笑?
幾位淑女沉默之後的大笑令人欽佩,她們承認了幾十萬元的誘惑,承認自己有過哪怕是幾秒鍾的動搖,然後以大笑驅逐了誘惑,輕鬆坦然地確認了以往的信念。若非如此,沉默就可能隱隱地延長,延長至魔魔道道,酸甜苦辣就都要來了。
很難有絕對公正的評獎這誰都知道,何不實實在在把諾貝爾獎看作是幾位瑞典老人對文學——包括中國文學——的關懷和好意?瑞典我去過一次,印象是:離中國真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