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全麵轉述弗氏偉大精妙的思想,我隻有向讀者推薦他,並感謝劉小楓先生和徐鳳林先生讓這個隻懂中文的鐵生讀到了他。我的簡陋理解是:生命的意義本不在向外的尋取,而在向內的建立。那意義本非與生俱來,生理的人無緣與之相遇。那意義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實現,那便是神性對人性的要求。這要求之下,曾消散於宇宙之無邊的生命意義重又聚攏起來,迷失於命運之無常的生命意義重又聰慧起來,受困於人之殘缺的生命意義終於看見了路。
四十一
說到人性,還要嘮叨一句 :人性解放,必定善哉?怕是未必。三寸金蓮解放成大腳片子當然是好,但大腳就保證不受欺壓嗎?納妾是過了景,但公款嫖娼卻逢其時。“鐵嘴兒”“半仙兒”人人喊打,可造人為神的現代迷信並不絕跡。殘疾人走進了奧運會,興奮劑是否也就要走近殘疾人了呢?人性中,原是包含著神性和魔性兩種可能,浮士德先生總是在。
比如一切以商品、利潤為號召的主義,誰也甭說誰,五十步恨百步而已。大家都看見了地球的衰危可誰肯後退一步?先下手的並不鬆手,後下手的更是一肚子冤屈,叫罵著“為富不仁”卻加緊行其不仁之事。千年之“禧”全球火爆,偏與神約無關,下一個千年又能怎樣?談判之風像似不壞,可誰跟地球談判?誰跟大氣層談判?神約既已放棄,人性更容易解放成魔性,或者是,魔性一經有了人性作招牌,糜菲斯特宏圖大展正是一路勢如破竹了。
平均主義是誰也沒法再誇它了,況且,也不太能想象這人間失去競爭會是怎麼一種寂寞荒涼。但愚頑的人老是想:競爭幹嘛就不能朝著另一種方向?比如說競爭樸素,競爭自家的裝修更趨自然節儉,大家的地球更加茁壯豐沛。各種主義冷爭熱戰各執一詞,加起來還是畫地為牢,不能在現有的主義之外尋找新途嗎?
四十二
愚頑的人多是這樣說著說著就跑題,讓人笑話你這是在做的什麼夢?不過我總是忍不住相信,人原是為了夢想而來,原就是這麼乘夢而來的。史鐵生是什麼?是我的一個具體的夢境。我呢,我是他無邊的夢想。我們一向就是這麼相依為命,至死方休嗬。
我常在夜深人靜之時問他:怎麼樣你覺著,活得還好嗎?於是由生至死的這一路風光便依次展現,如同錄像,你捏住遙控器,可以倒帶看看開頭,也可以快進先看看結尾,可以無論停在哪一段落再仔細瞧瞧。他握住我的右手,說:“你的手真涼嗬。”我握住他的左手:“你的也是,你冷嗎?”但這終歸是他的問題,是截癱和尿毒症的問題,肉身問題,是苦海、懲罰、原罪。
我的問題是,既入懲罰之地,此一鐵生你怎麼辦?我給他的建議是:最好把懲罰之地看成錘煉之地。但既是錘煉之地,便又有了一個順理成章的猜想——我曾經不在這裏,我也並不止於這裏,我是途經這裏。途經這裏,那麼我究竟要到哪兒去,終於會到哪兒去呢?我不信能有一種沒有過程的存在,因此我很有信心地說:我在路上。這就難免還有一問:如此辛辛苦苦,就是為了在路上嗎?真是何苦,你幹嘛一定要來呀?於是又要想想我是怎麼來的了。我說過,就像現在不能離開過去和未來而是現在一樣,我也不能離開別人而是我,我不能離開天離開地離開萬物萬靈……離開一切他者而是我。那麼我是怎麼來的?我是從一切中來嗬,我是由一切所孕育、所催生的一縷浪動的消息,微薄但是獨具。這樣的消息並不都是由我決定,但這樣的消息不死不滅總是以“我”為名——不信去問所有的人好了,他們無不是以“我”的角度在行走,在迷茫,在領悟。可我又說過,這一顆心盼望著走向寧靜。是呀,寧靜,但不是空無。怎麼可能有絕對的無呢?那不是空無那是我的原在!原在——前人用過這個詞嗎?恕我無知,倘前人不曾用過,我來解釋一下它的意思——那即是神在,我賴以塑造和受造的最初之在。
四十三
我不斷地眺望那最初之在:一方藍天,一條小街,陽光中縹緲可聞的一縷鍾聲,於恐懼與好奇之中鋪築成無限。因而我看著他的背影,看他的心流一再進入黑夜,死也不是結束。隻有一句話是他的保佑:“看不見而信的人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