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病隙碎筆2(4)(2 / 3)

三十七

還有一回,是在一出話劇散場之後,細雨蒙蒙,街上行人寥落,兩旁店鋪中的顧客也已稀疏,我的心緒尚不能從那劇中的悲情裏走出來,便覺雨中的街燈、樹影,以及因下雨而緩行的車輛都有些淒哀。這時,近旁一陣喧嘩,原來是那劇中的幾個演員,已經卸裝,正說笑著與我擦身而過,紅紅綠綠的傘頂跳動著走遠。我知道這是極其正當和正常的,每晚一場戲,你要他們總是沉在劇情裏可怎麼成?但這情景引動我的聯想——前麵,他們各自的家中,正都有一場怎樣的“戲劇”在等候他們?所有散了戲的觀眾也是一樣,正有千萬種“戲劇”散布在這雨夜中,在等候他們,等候著連接起剛剛結束的這一種戲劇。黑夜均勻地鋪展開去,所有的“戲劇”其實都在暗中互相關聯,那將是怎樣的關聯嗬!這關聯本身令我癡迷,這關聯本身豈非更是玄奧、遼闊、廣大的存在?條條心流暗中彙合,以白晝所不能顯明的方式和路徑,彙合成另一種存在,彙合成夜的戲劇。那夜我很難入睡,我聽見四周巨大無比的夜的寂靜裏,全是那深隱、細弱、易於破碎的萬千心流在喧囂,在聚會,在呼喊,在訴說,在走出白晝之必要的規則而進入黑夜之由衷的存在。

三十八

再有一回是在地壇——我多次寫過的那座荒蕪的古園(當然,現在它已經被修剪得整整齊齊夠得上一個成品了)。我迎著落日,走在園牆下。那園牆曆經數百年風雨早已是殘損不堪,每一塊青磚、每一條磚縫都可謂飽經滄桑,落日的光輝照耀著它們,落日和它們都很鎮靜,仿佛相約在其悠久旅程中的這一瞬間要看看我,看看這一個生性愚頑的孩子,等候此一鐵生在此一時刻走過它們,或者竟是走進它們。我於是佇步。如夢如幻,我真似想起了這園牆被建造的年代。那樣的年代裏一定也有這樣的時刻,太陽也是懸掛在那個地方,一樣的紅,一樣的大,正徐徐沉落。一個砌牆的人,把這一鏟灰攤平,把這一塊磚敲實,一抬頭,看見的也是這一幕風景。那個砌磚的人他是誰?有怎樣的身世?他是否也恰好這樣想過——幾百年後,會不會有一個愚頑的人駐足於此,遙想某一個砌牆的人是誰?想自己是誰?想那時的戲劇與如今的戲劇是怎樣越數百年之紛紜戲劇而相互關聯?但很多動人的心流或命運早已遺漏殆盡,已經散失得不可收拾,被記錄的曆史不過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骸。

三十九

曆史可能顧不得那麼多,但寫作應該不這樣。曆史可由後人在未來的白晝中去考證,寫作卻是鮮活的生命在眼前的黑夜中問路。你可以不問,跟著感覺走,但你要問就必不能去問屍骸,而要去問心流。這大約就是克爾凱戈爾所說的“主觀性真理”。他的意思是 :“在這些真理中,是不存在供人們建立其合法性以及使其合法的任何客觀準則的,這些真理必須通過個體吸收、消化並反映在個體的決定和行動上。主觀性真理不是幾條知識,而是用來整理並催化知識的方法。這些真理不僅僅是關於外部世界的某些事實,而且也是發揚生命的難以捉摸、微妙莫測和不肯定性的依據。”

四十

難以捉摸、微妙莫測和不肯定性,這便是黑夜。但不是外部世界的黑夜,而是內在心流的黑夜。寫作一向都在這樣的黑夜中。從我們的知識(“客觀性真理”)永遠不可能窮盡外部世界的奧秘來看,我們其實永遠都在主觀世界中徘徊。而一切知識都隻是在不斷地證明著自身的殘缺,它們越是廣博高妙越是證明這殘缺的永恒與深重,它們一再地超越便是一再地證明著自身的無效。一切謎團都在等待未來去解開,一切未來又都是在謎團麵前等待(是嗬,等待戈多)。所以我們的問路,既不可去問屍骸,又無法去問“戈多”。

但這並不證明人生的無望,那內在的徘徊終於會被逼迫出一種智慧——正如俄羅斯思想家弗蘭克在其《 生命的意義 》中所說:生命的意義不是被給予的,而是被提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