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來的小說,多是把成品(完整的人物、情節、故事等等)端出來給人看,而把它的生成過程隱藏起來,把作者隱藏起來,把徘徊於塑造與受造之間的那一縷遊魂隱藏起來,枝枝杈杈都修剪齊整,殘花敗葉、躊躇和猶豫都打掃幹淨,以居高者的冷靜從容把成品包紮好,推向前台。這固然不失為一種方法,此法之下好作品確也很多。但麵對成品,我總覺意猶未盡。這感覺,從讀者常會要求作者簽名並好奇地總想看看作者的相貌這件事中,似乎找出了一點答案——那目光中恐怕不單是敬慕,更多的沒準兒是懷疑,尤其對著所謂“靈魂工程師”,懷疑就更其深重。這讓我想起一個笑話:某貴婦壽誕,有人奉上讚美詩,第一句“這個婆娘不是人”,眾目驚瞠;第二句“九天神女下凡塵”,群顏轉悅。我總看那讀者的目光也是說著這兩句話,不過每句後麵都要改用問號。
我便想,那些隱藏和修剪掉的東西就此不見天日是否可惜?豈止可惜,也許竟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那塑造與受造之中的猶豫、徘徊,是不是更有價值?拆、組、取舍之間,準定沒有更玄妙動人的心流?但這些,在成品張三身上(以及成品故事之中)卻已丟失。為了要個成品,一個個仿真人物、情節和一個完整的故事,就值得把這些最為真切,甚至是性命攸關的心流都扔掉?為一個居高從容的九天神女,就忍心讓誰家的老祖宗不是人?
三十四
在創作意圖背後,生命的路途要複雜得多。在由完整、好看、風格獨具所指引的種種構思之間,還有著另外的存在。一些深隱的、細弱的、易於破碎但又是綿綿不絕的心的彷徨,在構思的縫隙中被遺漏了,被刪除了。所以這樣,通常的原因是它們不大適合於製造成品,它們不夠引人,不夠流暢,不完整,不夠驚世駭俗,難以經受市場的挑剔。
聽說已經有了(或終將會有)一種電腦軟件,隻要輸入一些性格各異的人物,輸入一個時代背景或生活環境,比如是戰爭,是疑案,是戀情,是尋宗問祖,行俠仗義……再輸入一種風格,或慘烈悲壯,或情意纏綿,或野狐禪,或大團圓……好了,電腦自會據此編寫出一個情節曲折的完整故事。要是你對這故事不甚滿意,你就悠然地伸出一個手指,輕輕點一下某鍵,隻聽得電腦中“嘁哩哢嚓,嘁哩哢嚓”地一陣運行,便又有一個迥異於前的故事撲麵而來。如是者,可無窮盡。
這可真是了得!作家還有什麼用?
但很可能這是件好事,在手和腦的運作敗於種種軟件之後,寫作和文學便都要皈依心魂了。恰在腦(人腦或電腦)之聰穎所不及的領域,人之根本更其鮮明起來。唯綿綿心流天賦獨具,仍可創作,仍可交流,仍可傾訴和傾聽,可以進入一種嶄新但其實古老的世界了。那是不避迷茫,不拒彷徨,不惜破碎,由那心流的追索而開拓出的疆域。就像繪畫在攝影問世之後所迸發的神奇。
三十五
因此我向往著這樣的寫作——史鐵生曾稱之為“寫作之夜”。當白晝的一切明智與迷障都消散了以後,黑夜要你用另一種眼睛看這世界。很可能是第五隻眼睛,他不是外來者,也沒有特異功能,他是對生命意義不肯放鬆的累人的眼睛。如果還有什麼別的眼睛,盡可都排在他前麵,總之這是最後的眼睛,是對白晝表示懷疑而對黑夜秉有期盼的眼睛。這樣的寫作或這樣的眼睛,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縷遊魂,看重那遊魂之種種可能的去向,看重那徘徊所攜帶的消息。因為,在這樣的消息裏,比如說,才能看見“我是誰”,才能看清一個人,一個猶豫、困惑的人,執拗的尋覓者而非瀟灑的製作者;比如說我才有可能看看史鐵生到底是什麼,並由此對他的未來保持住興趣和信心。
幸虧寫作可以這樣,否則他輪椅下的路早也就走完了。有很多人問過我:史鐵生從二十歲上就困在屋子裏,他哪兒來那麼多可寫的?借此機會我也算作出回答:白晝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卻漫長,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遼闊無邊。
三十六
這條不大可能走完的路,大體是這樣開始的——
有一回,我在平時最令此一鐵生卑視的人身上讓他看見了自己,在他自以為純潔之處讓他看見了另外的東西。開頭他自然是不願承認。好吧,我說:“你會不會嫉妒?”他很自信,說不會。我說是嗎?“那張三家比你家多了一隻老鼠你為什麼嫉妒?”他說:“費話,我嫉妒他多一隻老鼠幹嗎?”話音未落他笑了,說“這是圈套”。但這不是圈套。你知道什麼可以嫉妒,什麼不必嫉妒,這說明你很會嫉妒。我的意思是,凡你身有體會的東西你才能真正理解,凡你理解了的品質你才能恰切地貶斥它或讚美它,才能準確地描畫它。笑話!他說:“那麼,寫偷兒就一定得行竊,寫殺人犯就一定要行凶嗎?”但佛家有言:心既生恨,已動殺機。你不可能不體會那至於偷竊的貪欲,和那竟致殺戮的仇恨。這便是人性的複雜,這裏麵埋藏或蟄伏著命運的諸多可能。相反的情況也是一樣,愛者之愛,戀者之戀,思者之思,綿綿心流並不都在白晝的確定性裏,還在黑夜的可能性中,在那兒,網織成或開拓出你的存在,甚或你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