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病隙碎筆3(3)(2 / 3)

三十

我想我還是有必要浪費一句話:舍生取義是應該讚美的,為信仰而獻身更是美德。但是,這樣的要求務須對著自己,倘以此去強迫他人,其“義”或“信仰”本身就都可疑。

三十一

“我不能說”,不單因為懼怕權勢,還因為懼怕輿論,懼怕習俗,懼怕知識的霸道。原是一份真切的心之困境,期望著交流與溝通,眺望著新路,卻有習俗大驚失色地叫:“黃色!”卻有輿論聲色俱厲地喊:“叛徒!”卻有霸道輕蔑地說:“你看了幾本書,也來發言?”於是黑夜為強大的白晝所迫,重回黑夜的孤獨。

入夜之時,心神如果不死,如果不甘就範,你去聽吧,也許你就能聽見如你一樣的掙紮還在黑夜中掙紮,如你一樣的眺望還在黑夜中眺望。也許你還能聽見詩人西川的話:我打開一本書/一個靈魂就蘇醒/……/我閱讀一個家族的預言/我看到的痛苦並不比痛苦更多/曆史僅記錄少數人的豐功偉績/其他人說話彙合為沉默……

你不必非得看過多少本書,但你要看重這沉默,這黑夜,它教會你思想而不單是看書。你可以多看些書,但世上的書從未被哪一個人看完過,而看過很多書卻沒有思想能力的人卻也不少。

三十二

中國的電影和戲劇,很少這黑夜的表達,滿台上都是模仿白晝,在細巧之處把玩表麵之真。舊時閨秀,新潮酷哥,請安、跪拜、作揖、接吻,雖惟妙惟肖卻隻一副外殼。大家看了說一聲“真像”,於是滿足,可就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各具心流,與那白晝的“真”和“像”迥異。黑夜已在白晝插科打諢之際降臨,此刻心裏正有著另一些事,另一些令心魂不知所從的事,不可捉摸的心流眺望著不可捉摸的前途,困頓與迷茫正與黑夜彙合。然而看樣子他們似乎相信,這黑夜與藝術從來吃的是兩碗飯,電影、戲劇和雜技唯做些打岔的工作,以使這黑夜不要深沉,或在你耳邊嘀咕:黑夜來了,白晝還會遠嗎?人們習慣於白晝,看不起黑夜:困頓和迷茫怎麼能有美呢?怎麼能上得舞台和銀幕呢?每個人的心流都是獨特,有幾個人能為你喊一聲“真像”?唔,藝術已經認不出黑夜了,黑夜早已離開了它,唯白晝為之叫賣、喝彩。真不知是中國藝術培養了中國觀眾,還是中國觀眾造就了中國藝術。

你看那正被搶救的傳統京劇,悅目悅耳,是可以怡然自得半躺半仰著聽的,它要你忘憂,不要你動心,雖常是夜場但與黑夜無關,它是冬天裏的春天、黑夜中的白晝。不是說它不該被搶救,任何曆史遺跡都要保護,但那是為了什麼呢?看看如今的圓明園,像倒還是有的可像——比如街心花園,但荒蕪悲烈的心流早都不見。

三十三

夜深人靜,是個人獨對上帝的時候。其他時間也可以,但上帝總是在你心魂的黑夜中降臨。懺悔,不單是懺悔白晝的已明之罪,更是看那暗中奔溢著的心流與神的要求有著怎樣的背離。懺悔不是給別人看的,甚至也不是給上帝看的,而是看上帝,仰望他,這仰望逼迫著你誠實。這誠實,不止於對白晝的揭露,也不非得向別人交待問題,難言之隱完全可以藏在肚裏,但你不能不對自己坦白,不能不對黑夜坦白,不能不直視你的黑夜:迷茫、曲折、絕途、醜陋和惡念……一切你的心流你都不能回避。因為看不見神的人以為神看不見,但“看不見而信的人是有福的”,於是神使你看見——神以其完美、浩瀚使你看見自己的殘缺與渺小,神以其無窮之動使你看見永恒的跟隨,神以其寬容要你悔罪,神以其嚴厲為你布設無邊的黑夜。因此,懺悔,除去低頭還有仰望,除知今是而昨非還要詢問未來,而這絕非白晝的戲劇可以通達,絕非“像”可能觸及,那是黑夜要你同行啊,要你說:是!

這樣的懺悔從來是第一人稱的。“你要懺悔”——這是神說的話,倘由人說就是病句。如同早晨醒來,不是由自己而是由別人說你做了什麼夢,豈不奇怪?懺悔,是個人獨對上帝的時刻,就像夢,別人不得參與。好夢成真大家祝賀,壞夢實行,眾人當然要反對。但好夢壞夢,止於夢,別人就不能管,別人一管就比壞夢還壞,或正是壞夢的實行。君不見“文革”時的“表忠心”和“狠鬥私心一閃念”,其壞何源?就因為人說了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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