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設想,趙子龍槍下的某一無名死者,曾有著怎樣的生活,怎樣的期待,曾有著怎樣的家,其家人是在怎樣的時刻得知了他的死訊,或者連他的死訊也從未接到,隻知道他去打仗了,再沒回來,好像這人生下來就是為了在某一天消失,就是為了給他的親人留下一個永遠的牽掛,就是為了在一部中國名著中留下一行字:隻一回合便被斬於馬下。這個人,倘其心流也有表達,世間也許就多有一個多才多藝的魯班,一個勤勞忠厚的董永,抑或一個風流倜儻的賈寶玉(雖然他不可能那麼富貴,但他完全可能那麼多情)。當然,他不必非得是名人,是個普通人足夠。但一個普通人的心流,並非普遍情感就可以概括,倘那樣概括,他就仍隻是一個王命難違的士兵,一個名將的活靶,一部名著裏的道具,其獨具的心流便永遠還是沉默。
二十六
我的一位已故藝術家朋友,生前正做著一件事:用青銅鑄造一千個古代士兵的首級,陳於荒野,麵向蒼天。我因此常想象那樣的場麵。我因此能看見那些神情各異的容顏。我因此能夠聽見他們的訴說—— 一千種無人知曉的心流在天地間浪湧風馳。實際上,他們一代一代在那荒野上聚集,已曆數千年。徘徊,等待,直到我這位朋友來了,他們才有可能說話了。真不知蒼天何意,竟讓我這位朋友猝然而逝,使這件事未及完成。我這位藝術家朋友,名叫:甘少誠。
二十七
叛徒(指前述那樣的叛徒,單為榮華而出賣朋友的一類此處不論)就正是由普遍情感所概括出的一種符號,千百年中,在世人心裏,此類人等都有著同樣簡化的形象和心流。在小說、戲劇和電影中,他們隻要符合了那簡化的統一(或普遍),便是“真像”,便在觀眾中激起簡化而且統一的情感,很少有人再去想:這一個人,其處境的艱險,其心路的危難。
恨,其實多麼簡單,朝他吐唾沫就是,扔石頭就是。
《 聖經 》上有一個類似的故事,看耶穌是怎麼說吧:法利賽人抓來一個行淫的婦女,認為按照摩西的法律應該用石頭砸死她,他們等待耶穌的決定。耶穌先是在地上寫下一行字,眾人追問那字的意思,耶穌於是站起來說,你們中誰沒有犯過罪,就去用石頭砸死她吧。耶穌說完又在地上寫字。那些人聽罷紛紛離去……
因此,我想,把那個行淫的婦女換成那個叛徒,耶穌的話同樣成立:你們中誰不曾躲避過A的位置,就可以朝他吐唾沫、扔石頭。如果人們因此而猶豫,而看見了自己的恐懼和畏縮,那便是絕對信仰在拷問相對價值的時刻。那時,普遍情感便重新化作萬千獨具的心流。那時,萬千心流便一同朝向了終極的關懷。於是就有了懺悔,於是懺悔的意義便凸顯出來。比如,這懺悔的人群中如果站著B和C,是否在未來,就可以希望不再有A的位置了呢?
二十八
眾人走後,耶穌問那婦女:沒有人留下定你的罪嗎?答:沒有。耶穌說:那我也就不定你的罪,隻是你以後不要再犯。這就是說,罪仍然是罪,不因為它普遍存在就不是罪。隻不過耶穌是要強調:罪,既然普遍存在於人的心中,那麼,懺悔對於每一個人就都是必要。
有意思的是,當眾人要耶穌做決定時,耶穌為什麼在地上寫字?為什麼耶穌說完那些話,又在地上寫字?我一直想不透。他是說“字寫的法律與心做的懺悔不能同日而語”嗎?他是說“字寫的簡單與心寫的複雜不可等量齊觀”嗎?或者,他是說“字寫的語言有可能變成人對人的強暴,唯對萬千心流深入的體會才是愛的祈禱”?但也許他是取了另一種角度,說:字,本當從沉默的心中流出。
二十九
對於A的位置,對於這位置所提出的問題,我仍不敢說已經有了回答,比這遠為複雜的事例還很多。我隻是想,所有的實際之真,以及所謂的普遍情感,都不是寫作應該止步的地方。文學和藝術,從來都是向著更深處的尋覓,當然是人的心魂深處。而且這樣的深處,並不因為曾經到過,今天就無必要。其實,今天,絕對的信仰之光正趨淡薄,日新月異的生活道具正淹沒著對生命意義的尋求。上帝的題麵一變,人就發昏,原來會做的題也不會了;甚至幹脆不做了,既然窗外有著那麼多快樂的誘惑。看來,糜菲斯特跟上帝的賭博遠未結束,而且人們正在到處說著那句可能使魔鬼獲勝的話。
插隊時,村中有所小學,小學裏有個奇怪的孩子,他平時替他爹算工分,加加減減一絲不亂,可你要是給他出一道加減法的應用題,比如說某工廠的產值,或某公園裏的樹木,或某棵樹上的鳥,加來減去他把腳丫子也用上還是算不清。我猜他一定是讓工廠呀、公園呀、樹和鳥呀給鬧亂了,那些玩藝兒怎麼能算得清?別小看糜菲斯特吧,它把生活道具弄得越來越邪乎,於中行走容易找不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