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病隙碎筆4(3 / 3)

看見苦難的永恒,實在是神的垂憐——唯此才能真正斷除迷執,相信愛才是人類唯一的救助。這愛,不單是友善、慈悲、助人為樂,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這愛,非居高的施舍,乃謙恭地仰望,接受苦難,從而走向精神的超越。這樣的信仰才是眾妙之門。其妙之一:這樣的一己之福人人可為,因此它又是眾生之福——不是人人可以無苦無憂,但人人都可因愛的信念而有福。其妙之二:不許諾實際的福樂,隻給人以智慧、勇氣和無形的愛的精神。這,當然就不是人際可以爭奪的地位,而是每個人獨對蒼天的敬畏與祈禱。其妙之三:天堂既非一處終點,而是一條無終的皈依之路,這樣,天堂之門就不可能由一二強人去把守,而是每個人直接地諦聽與領悟,因信稱義,不要誰來做神的代辦。

再有,人既看見了自身的殘缺,也就看見了神的完美,有了對神的敬畏、感恩與讚歎,由是愛才可能指向萬物萬靈。現在的生態保護思想,還像是以人為中心,隻是因為經濟要持續發展而無奈地保護生態,隻是出於使人活得更好些,不得已而愛護自然。可什麼是好些呢?大約還得是人說了算,而物質的享樂與奢華哪有盡頭?至少現在,到處都一樣,好像人的最重要的追求就是經濟增長,好像人生來就是為了參加一場物質占有的比賽。而這比賽一開始,欲望就收不住,生態早晚要遭殃。這不是哪一國的問題,這是全人類的問題,因而這不完全是政治問題,根本是信仰問題。人為什麼不能在精神方麵自由些再自由些,在物質方麵簡樸些再簡樸些呢?是呀,這未免太浪漫,離實際有些遠,但嚴謹的實際務要有飛揚的浪漫一路同行才好。人用腦和手去工作、去治理,同時用心去夢想;一個美好的方向不是計算出來的,很可能倒是夢想的指引。總之,人為什麼不能以萬物的和諧為重,在神的美麗作品中“詩意地棲居”呢?詩意地棲居是出於對神的愛戴,對神的偉大作品的由衷感動與頌揚,唯此生態才可能有根本的保護。經濟性的棲居還是以滿足人的物欲為要,地球則難免劫難頻仍,苟且偷生。

說到人格的神,我總不大以為然。神自有其神格,一定要弄得人格兮兮有什麼好處?神之在,源於人的不足和迷惑,是人之殘缺的完美比照。一定要為神在描畫一個人形證明,常常倒阻礙著對神的認信。神的模樣,莫如是虛。虛者,非空非無,乃有乃大,大到無可超乎其外。其實,一切威赫的存在,一切命運的肇因,一切生與死的劫難,一切曠野的呼告和信心,都已是神在的證明。比如,神於西奈山上以光為顯現,指引了摩西。我想,神就是這樣的光吧,是人之心靈的指引、警醒、監督和鼓勵。不過還是那句話,隻要神性昭然,神形不必求其統一。

我是個愚頑的人,學與思都隻由於心中的迷惑,並不很明晰學理、教義和教規。人生最根本的兩種麵對,無非生與死。對於生,我從基督精神中受益;對於死,我也相信佛說。通常所謂的死,不過是指某一生理現象的中斷,但其實,宇宙間無限的消息並不因此而有絲毫減損,所以,死,必牽係著對整個宇宙之奧秘的思悟。對此,佛說常讓我驚佩。頓悟是智者的專利,愚頑如我者隻好倚重一個漸字。

任何宗教或信仰,我看都該分清其源和流。一則,千百年中,源和流可能已有大異。二則,一切思想和智慧必是以流而傳之,即靠流傳而存在。三則,唯在流中可以思源,可以有對神性的不斷的思悟,而這樣的思悟才是信仰之路。我是說,要看重流。流,既可流離神性,也可曆經數代人的思悟而更其昭然,更其豐沛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