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病隙碎筆4(2 / 3)

我讚成祛除貪、嗔、癡的教誨,讚成人類的欲望應當有所節製(所以我也不是“盡可能避開認同佛教”),但僅此,我看還不能說就找到了超越苦難的路。

以無苦無憂的世界為目標,依我看,會助長人們逃避苦難的心理,因而看不見人的真實處境,也看不見信仰的真意。

常聽人講起一個故事,說是一個忙碌的漁夫在海灘上撞見一個悠閑的同行,便譴責他的懶惰。同行懶洋洋地問:可你這麼忙到底為了什麼?忙碌者說:有朝一日積攢起足夠的財富,我就可以不忙不累優哉遊哉地享受生命了。悠閑者於是笑道:在下當前正是如此。這故事明顯是讚賞那悠閑者的明智。但若多有一問,這讚賞也許就值得推敲:倘遇災年,這悠閑者的悠閑何以為繼?倘那忙碌的漁夫給他送來救濟,這明智的同行肯定拒不接受而情願餓死嗎?

這並不是說我已經認同了那位忙碌的人士,其實他與那悠閑者一樣,隻不過他的“無苦無憂”是期待著批發,悠閑者則偏愛零買零賣。要緊的是還有一問:倘命運像對待約伯那樣,把忙碌者之忙碌的成果悉數摧毀,或不讓悠閑者有片刻悠閑而讓他身患頑疾,這怎麼辦?在一條憂苦隨時可能襲來的地平線上,是否就能望見一點真信仰的曙光了?

再有,以福樂為許諾——你隻要如何如何,便可抵達俗人不可抵達的極樂之地——這在邏輯上太近拉攏。以拉攏來推銷信仰,這“信仰”非但靠不住,且很容易變成推銷者的福利與權柄。

比如瀟灑的人,他隻要說一句“小樂足矣,不必天堂”,便可棄此信仰於一旁,放心大膽去數鈔票了。是嘛,天堂唯樂,貪官也樂,天堂尚遠,鈔票卻近,況乎見樂取小,豈不倒有風度?我是說,以福樂相許,信仰難免混於俗行。

再看所謂的“虔誠者”。福樂許諾之下的虔誠者,你說他的終極期待能是什麼?於是就難辨哪一筆捐資是出於愛心,哪一筆獻款其實是廣告,是盯著其後更大的經濟收益。你說這是不義,但“聖者”可以隔世投資以求來生福樂,我輩不才,為什麼就不能投一個現世之資,求福樂於眼下?商品社會,如是種種就算無可厚非,但不知不覺信仰已納入商業軌道,這才是問題。邏輯太重要,方法太重要,倘信仰不能給出一個非同凡響的標度,神就要在俗流中做成權貴或巨賈了。

再說最後的麻煩。天堂若非一個信仰的過程,而被確認為一處福樂的終點,人們就會各顯神通,多多開辟通往天堂的專線。善行是極樂世界的門票,好,施財也算善行,燒香也算,說媒也算,殺惡人(我說他惡)也算,強迫他人行“善”(我說是善)也算……什麼?我說了不算?那麼請問:誰說了算?要是誰說了都不算,這“信仰”豈不作廢?所以終於得有人說了算——替天行道。於是,造人為神的事就有了,其惡果不言自明。關鍵是,這樣的事必然要出現,因為:許諾福樂原非神之所為,乃人之所願,是人之貪婪釀造的幻景,人不出麵誰出麵?

看看另一種信仰是怎麼說吧:人是生而有罪的。這不僅是說,人性先天就有惡習,因而懺悔是永遠要保有的品質,還是說,人即殘缺,因而苦難是永恒的。這樣的話不大招人喜歡,但卻是事實(非人之所願,恰神之所為)。不過,要緊的還不在於這是事實,而在於因此信仰就可能有了非同凡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