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比如希特勒,你不能說他沒有精神,由仇恨鼓舞起來的那股幹勁兒也是一種精神力量,但你可以說他喪失了靈魂。靈魂,必當牽係著博大的愛願。
再比如希特勒,你可以說他的精神已經錯亂——言下之意,精神仍屬一種生理機能。你又可以說他的靈魂肮髒——但顯然,這已經不是生理問題,而必是牽係著更為遼闊的存在,和以終極意義為背景的觀照。
這就是精神與靈魂的不同。
精神隻是一種能力。而靈魂,是指這能力或有或沒有的一種方向,一種遼闊無邊的牽掛,一種並不限於一己的由衷的祈禱。
這也就是為什麼不能歧視傻人和瘋人的原因。精神能力的有限,並不說明其靈魂一定齷齪,他們遲滯的目光依然可以眺望無限的神秘,祈禱愛神的普照。事實上,所有的人,不都是因為能力有限才向那無邊的神秘眺望和祈禱嗎?
十
其實,人生來就是跟這局限周旋和較量的。這局限,首先是肉身,不管它是多麼聰明和健壯。想想吧,肉身都給了你什麼?疾病、傷痛、疲勞、孱弱、醜陋、孤單、消化不好、呼吸不暢、渾身酸痛、某處騷癢、冷、熱、饑、渴、饞、人心隔肚皮、猜疑、嫉妒、防範……當然,它還能給你一些快樂,但這些快樂既是肉身給你的就勢必受著肉身的限製。比如,跑是一種快樂,但跑不快又是煩惱,跳也是一種快樂,可跳不高還是苦悶,再比如舉不動、聽不清、看不見、摸不著、猜不透、想不到、弄不明白……最後是死和對死的恐懼。我肯定沒說全,但這都是肉身給你的。而你就像那塊假寶玉,興衝衝地來此人間原是想隨心所欲玩它個沒夠,可怎麼先就掉進這麼一個狹小黢黑的皮囊裏來了呢?這就是他媽的生命?可是,問誰呢你?你以為生命應該是什麼樣兒?呆著吧哥們兒!這皮囊好不容易捉你來了,輕易就放你走嗎?得,你今後的全部任務就是跟它鬥了,甭管你想幹嘛,都要麵對它的限製。這樣一個冤家對頭你卻怕它消失。你怕它折磨你,更怕它倏忽而逝不再折磨你——這裏麵不那麼簡單,應該有的可想。
但首先還是那個問題:誰折磨你?折磨者和被折磨者,各是哪一個你?
十一
有一種意見認為:是精神的你在折磨肉身的你,或靈魂的你在折磨精神的你。前者,精神總是想衝破肉身的囚禁,肉身便難免為之消損,即“為伊消得人憔悴”吧。後者,無論是“眾裏尋她千百度”,還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總歸也都使你殫思竭慮耗盡精華。為此,這意見給你的衷告是:放棄靈魂的諸多牽掛吧,唯無所用心可得逍遙自在,或平息那精神的喧囂吧,唯健康長壽是你的福。
還有一種意見認為:是肉身的你拖累了精神的你,或是精神的你阻礙了靈魂的你。前者,比如說,倘肉身的快感湮滅了精神的自由,創造與愛情便都是折磨,唯食與性等等為其樂事。然而,這等樂事弄來弄去難免乏味,乏味而至無聊難道不是折磨?後者呢,倘一己之欲無愛無畏地膨脹起來,他人就難免是你的障礙,你也就難免是他人的障礙,你要掃除障礙,他人也想推翻障礙,於是危機四伏,這難道不是更大的折磨?總之,一個無愛的人間,誰都難免於中飽受折磨,健康長壽惟使這折磨更長久。因此,愛的宏揚是這種意見看中的拯救之路。
十二
但是,當生命走到盡頭,當死亡向你索要不可摧毀的意誌之時,便可看出這兩種意見的優劣了。
如果生命的意義隻是健康長壽(所謂身內之物),死亡便終會使它片刻間化作烏有,而在此前,病殘或衰老必早已使逍遙自在遭受了威脅和嘲弄。這時,你或可寄望於轉世來生,但那又能怎樣呢?路途是不可能沒有距離的,存在是不可能沒有矛盾的,生是不可能繞過死的,轉世來生還不是要重複這樣的逍遙和逍遙的被取消,這樣的長壽和長壽的終於要完結嗎?那才真可謂是輪回之苦哇!
但如果,你賦予生命的是愛的信奉,是更為廣闊的牽係,並不拘於一己的關懷,那麼,一具肉身的潰朽也能使之灰飛煙滅嗎?
好了,最關鍵的時刻到了,一切意義都不能逃避的問題來了:某一肉身的死亡,或某一生理過程的中止,是否將使任何意義都掉進同樣的深淵,永劫不複?
十三
如果意義隻是對一己之肉身的關懷,它當然就會隨著肉身之死而煙消雲散。但如果,意義一向牽係著無限之在和絕對價值,它就不會隨著肉身的死亡而熄滅。事實上,自古至今已經有多少生命死去了呀,但人間的愛願卻不曾有絲毫的減損,終極關懷亦不曾有片刻的放棄!當然困苦也是這樣,自古綿綿無絕期。可正因如此,愛願才看見一條永恒的道路,終極關懷才不至於終極地結束,這樣的意義世代相傳,並不因任何肉身的毀壞而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