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你會說:但那已經不是我了呀!我死了,不管那意義怎樣永恒又與我何幹?可是,世世代代的生命,哪一個不是“我”呢?哪一個不是以“我”而在?哪一個不是以“我”而問?哪一個不是以“我”而思,從而建立起意義呢?肉身終是要毀壞的,而這樣的靈魂一直都在人間飄蕩,“秦時明月漢時關”,這樣的消息自古而今,既不消逝,也不衰減。
十四
你或許要這樣反駁:那個“我”已經不是我了,那個“我”早已經不是(比如說)史鐵生了呀!這下我懂了,你是說:這已經不是取名為史鐵生的那一具肉身了,這已經不是被命名為史鐵生的那一套生理機能了。
但是,首先,史鐵生主要是因其肉身而成為史鐵生的嗎?其次,史鐵生一直都是同一具肉身嗎?比如說,三十年前的史鐵生,其肉身的哪一個細胞至今還在?事實上,那肉身新陳代謝早不知更換了多少回!三十年前的史鐵生——其實無需那麼久——早已麵目全非,背駝了,發脫了,腿殘了,兩個腎又都相繼失靈……你很可能見了他也認不出他了。總之,僅就肉身而論,這個史鐵生早就不是那個史鐵生了,你再說“那已經不是我了”還有什麼意思?
十五
可是,你總不能說你就不是史鐵生了吧?你就是麵目全非,你就是更名改姓,一旦追查起來你還得是那個史鐵生。
好吧你追查,可你的追查根據著什麼呢?根據基因嗎?據說基因也將可以更改了。根據生理特征嗎?你就不怕那是個克隆貨?根據曆史嗎?可書寫的曆史偏又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你還能根據什麼?根據什麼都不如根據記憶,唯記憶可使你在一具“縱使相逢應不識”的肉身中認出你曾熟悉的那個人。根據你的記憶喚醒我的記憶,根據我的記憶喚醒你的記憶,當我們的記憶吻合時,你認出了我,認出了此一史鐵生即彼一史鐵生。可我們都記憶起了什麼呢?我曾有過的行為,以及這些行為背後我曾有過的思想、情感、心緒。對了,這才是我,這才是我這個史鐵生,否則他就是另一個史鐵生,一個也可以叫做史鐵生的別人。就是說,史鐵生的特點不在於他所棲居過的某一肉身,而在於他曾經有過的心路曆程,據此,史鐵生才是史鐵生,我才是我。不信你跟那個克隆貨聊聊,保準用不了多一會兒你就糊塗,你就會問:哥們兒你到底是誰呀?這有點兒“我思故我在”的意思。
十六
打個比方:一棵樹上落著一群鳥兒,把樹砍了,鳥兒也就沒了嗎?不,樹上的鳥兒沒了,但它們在別處。同樣,此一肉身,棲居過一些思想、情感和心緒,這肉身火化了,那思想、情感和心緒也就沒了嗎?不,他們在別處。倘人間的困苦從未消失,人間的消息從未減損,人間的愛願從未放棄,他們就必定還在。
樹不是鳥兒,你不能根據樹來辨認鳥兒。肉身不是心魂,你不能根據肉身來辨認心魂。那鳥兒若隻看重那棵樹,它將與樹同歸於盡。那心魂若隻關注一己之肉身,他必與肉身一同化作烏有。活著的鳥兒將飛起來,找到新的棲居。係於無限與絕對的心魂也將飛起來,永存於人間;人間的消息若從不減損,人間的愛願若一如既往,那就是他並未消失。那愛願,或那靈魂,將繼續棲居於怎樣的肉身,將繼續有一個怎樣的塵世之名,都無關緊要,他既不消失,他就必是以“我”而在,以“我”而問,以“我”而思,以“我”為角度去追尋那亙古之夢。這樣說吧:因為“我”在,這樣的意義就將永遠地被猜疑,被描畫,被建立,永無終止。
這又是“我在故我思”了。
十七
人所以成為人,人類所以成為人類,或者人所以對類有著認同,並且存著驕傲,也是由於記憶。人類的文化繼承,指的就是這記憶。一個人的記憶,是由於諸多細胞的相互聯絡,諸多經驗的積累、延續和創造;人類的文化也是這樣,由於諸多個體及其獨具的心流相互溝通、繼承和發展。個人之於人類,正如細胞之於個人,正如局部之於整體,正如一個音符之於一曲悠久的音樂。
但這裏麵常有一種悲哀,即主流文化經常地湮滅著個人的獨特。主流者,更似萬千心流的一個平均值,或最大公約數,即如詩人西川所說:曆史僅記錄少數人的豐功偉績/其他人說話彙合為沉默。在這最大公約中,人很容易被描畫成地球上的一種生理存在,人的特點似乎隻是肉身功能(比之於其他生命)的空前複雜,有如一台多功能的什麼機器。所以,此時,藝術和文學出麵。藝術和文學所以出麵,就為抗議這個最大公約,就為保存人類豐富多彩的記憶,以使人類不單是一種多功能肉身的延續。
十八
生命是什麼?生命是永恒的消息賴以傳揚的載體。因那無限之在的要求,或那無限之在的在性,這消息必經某種載體而傳揚。就是說,這消息,既是在的原因,也是在的結果。否則它不在。否則什麼問題都沒有。否則我們無話可說,如同從不吱聲的X。X是什麼?廢話,它從不吱聲怎麼能知道它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