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病隙碎筆5(2)(1 / 3)

它是什麼,它就傳揚什麼消息,反過來也一樣,它傳揚什麼消息,它就是什麼。並非是先有了消息,之後有其載體,不不,而是這消息,或這傳揚,已使載體被創造。那消息,曾經比較簡陋,比較低級,低級到甚至談不上意義,隻不過是蠕動,是顫抖,是隨風飄揚,或隻是些簡單的欲望,由水母來承載就夠了,有恐龍來表達就行了。而當一種複雜而高貴的消息一旦傳揚,人便被創造了。是呀,當亞當取其一根肋骨,當他與夏娃一同走出伊甸園,當女媧在寂寞的天地間創造了人,那都是由於一種高貴的期待在要求著傳揚啊!亞當、夏娃、女媧,或許都是一種描畫,但那高貴的消息確實在傳揚,確實的傳揚就必有其確實的起點,這起點何妨就叫做亞當、夏娃,女媧和伏羲呢?正如神的在先於神的名,其名用了哪幾個字本無需深慮。傳說也正是這樣:亞當和夏娃走出伊甸園,人類社會從而開始。女媧和伏羲的傳說大致也是如此。

十九

但這消息已經是高貴得不能再高貴了嗎?隻要你注意到了人性的種種醜惡,肉身的種種限製,你就是在諦聽或仰望那更為高貴的消息了。那更為高貴的消息,也許不能再經由蛋白質所建構的肉身來傳揚,不能再以三維的有形而存在,或者僅僅是因為我們受這三維肉身的限製而不能直接與它相遇,甚至不能邏輯性地與之溝通,因而要以超越時空的夢想、描畫和祈禱來追尋它,來使這區區肉身所承載的消息得以遼闊,得以升華。這便是信仰無需實證的原因;實證必為有限之實,信仰乃無限之虛的呼喚。

二十

因而也可以猜想,生命未必僅限於蛋白質的建構,很可能有著千變萬化的形式,這全看那無限的消息要求著怎樣的傳揚了。但不管它有怎樣的形式(是以蛋白質還是以更高級的材料來建構),它既是消息的傳揚,就必意味著距離和差異。它既是無限,就必是無限個有限的相互聯絡。因此,個人便永遠都是有限,都是局部。那麼,這永遠的局部,將永遠地朝向何方呢?局部之困苦,無不源於局部之有限,因而局部的歡愉必是朝向那無限之整體的皈依。所以皈依是一條永恒的路。這便是愛的真意,愛的遼闊與高貴。

無聊的人總是為皈依標出一處終點,期求著一勞永逸的福果,一尊寶座,或種種超出常人的功能(比如特異功能)。沒有證據說那神乎其神的功能全屬偽造,但這樣的期求哪裏還是愛願呢?不過是宮廷朝政中的權勢之爭,或綠林草莽間的稱王稱霸的變體罷了。究其原因,仍是囿於一己之肉身的福樂。然而你就是鋼筋鐵骨,還不是“荒塚一堆草沒了”?你就是金剛不壞之身,還不是“沉舟側岸千帆過”?那無限的消息不把任何一尊偶像視為永恒,唯愛願於人間翱飛飄繚曆千古而不死。

二十一

你要是悲哀於這世界上終有一天會沒有了你,你要是恐懼於那無限的寂滅,你不妨想一想,這世界上曾經也沒有你,你曾經就在那無限的寂滅之中。你所憂慮的那個沒有了的你,隻是一具偶然的肉身。所有的肉身都是偶然的肉身,所有的爹娘都是偶然的爹娘,是那亙古不滅的消息使生命成為可能,是人間必然的愛願使爹娘相遇,使你誕生。

這肉身從無中來,為什麼要怕它回到無中去?這肉身曾從無中來,為什麼不能再從無中來?這肉身從無中來又回無中去,就是說它本無關大局。大局者何?你去看一出戲劇吧,道具、布景、演員都可以全套地更換,不變的是什麼?是那台上的神魂飄蕩,是那台上台下的心流交彙,是那幕前幕後的夢寐以求!人生亦是如此,毀壞的肉身讓它回去,不滅的神魂永遠流傳,而這流傳必將又使生命得其形態。

二十二

我常想,一個好演員,他/她到底是誰?如果他/她用一年創造了一個不朽的形象,你說,在這一年裏他/她是誰?如果他/她用一生創造了若幹個獨特的心魂,他/她這一生又是誰呢?我問過王誌文,他說他在演戲時並不去想給予觀眾什麼,隻是進入,我就是他,就是那個劇中人。這劇中人雖難免還是表演者的形象,但這似曾相識的形象中已是完全不同的心流了。

所以我又想,一個好演員,必是因其無比豐富的心魂被困於此一肉身,被困於此一境遇,被困於一個時代所有的束縛,所以他/她有著要走出這種種實際的強烈欲望,要在那千變萬化的角色與境遇中,實現其心魂的自由。

藝術家都難免是這樣,乘物以遊心,所要借助和所要克服的,都是那一副不得不有的皮囊。以美貌和機智取勝的,都還是皮囊的奴隸。最要受那皮囊奴役的,莫過於皇上;皇上一旦讓群臣認不出,他就什麼也沒有了。所以,凡·高是“向日葵”,貝多芬是“命運”,尼采是“如是說”,而君王是地下宮殿和金縷玉衣。

二十三

無論對演員還是對觀眾,戲劇是什麼?那激情與共鳴是因為什麼?是因為現實中不被允許的種種願望終於有了表達並被尊重的機會。無論是恨,是愛,是針砭、讚美,是纏綿悱惻、荒誕不經,是唐·吉訶德或是哈姆雷特,總之,如是種種若在現實中也有如戲劇中一樣的自由表達,一樣地被傾聽和被尊重,戲劇則根本不會發生。演員的激情和觀眾的感動,都是由於不可能的一次可能,非現實的一次實現。這可能和實現雖然短暫,但它為心魂開辟的可能性卻可流入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