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病隙碎筆5(4)(1 / 3)

不過,當然,在真誠的標牌下完全有可能瞎說,胡鬧,毫無意義地扯淡——他自稱是真誠,你有什麼話講?可是,你以為真實的旗幟下就沒人扯淡嗎?總是有扯淡的,但真誠下的扯淡比真實下的扯淡整整多出了一個自由,這可是多麼值得!說到底,文學(和藝術)是一種自由,自由的思想,自由的靈魂。倘不是沒有自我約束的自由,那就叫做真誠,或者是謙恭吧。

四十七

不過,我對文學二字寧可敬而遠之。一是我確實沒什麼學問,卻又似乎跟文學沾了一點兒關係。二是,我總感到,在各種學(包括文學)之外,仍有一片浩瀚無邊的存在;那兒,與我更加親近,更加難離難棄,更加纏纏繞繞地不能剝離,更是人應該重視卻往往忽視了的地方。我願意把我與那兒的關係叫做:寫作。到了那兒就像到了故土,倍覺親切。到了那兒就像到了異地,倍覺驚奇。到了那兒就像脫離了這個殘損而又堅固的軀殼,輕鬆自由。到了那兒就像漫遊於死中,回身看時,一切都有了另外的昭示。

四十八

有位評論家,隔三差五地就要宣布一回:小說還是得好看!我一直都聽不出他到底要說什麼。這世界上,可有什麼事物是得不好看的嗎?要是沒有,為什麼單單擰著小說的耳朵這樣提醒?再說了,你認為誰看著你都好看嗎?誰看著你看著好看的東西都好看嗎?要是你給他一個自以為好看的東西,他卻擰著你的耳朵說:“你最好給我一個好看的東西!”——你是否認為這是一次有益的交流?也許有益:你知道了好看是因人而異的。還有:但願你也知道了,總是以自己的好看要求別人的好看,這習慣在別人看來真是不好看。

好看,在我理解,隻能是指易讀。把文章盡量寫得易讀,這當然好,問題是眾生思緒千差萬別,怎能都易到同一條水平線上去?最易之讀是不讀,最易之思是不思,易而又易,終於弄到沒有差別時便隻剩下了簡陋。

四十九

不知自何時起,中國人做事開始提倡“別那麼累”,於是一切都趨於簡陋。比如文革中的簡易樓,簡易到沒有上下水,清晨家家都有人端出一個盆來在街上走,裏麵是尿。比如我坐下的國產輪椅,一輛簡似一輛,有效期遞減;直到最近又買了一輛進口的,這輛真是做得細致,做得“累”,然而坐著卻舒服。再比如我家的屋門——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作品,我無力裝修故保留至今——不過是蓋房時空出一個方洞,擋之以一塊同大的板,再要省事就怕不是人居了。

五十

愛因斯坦說: “凡是涉及實在的數學定律都是不確定的,凡是確定的定律都不涉及實在。”因為,任何實在,都有著比抽象(的定律)更為複雜的牽係。各種科學的路線,都是要從複雜中抽象出簡單,視簡單為美麗,並希望以此來指引複雜。但與此同時,它也就看見了抽象與實在之間其實有著多麼複雜的距離。而文學,命定地是要涉及實在,所以它命定地也就不能信奉簡單。人類所以創造了文學,就是因為在諸多科學的路線之外看見了複雜,看見了諸學所“不涉及”的“實在”,看見了實在的遼闊、紛繁與威赫。所以,文學有理由站出來,宣布與諸學的背道而馳,即:不是從複雜走向簡單,而是由簡單進入複雜。因此我常有些很可能是偏頗的念頭:在看似已然明朗的地方,開始文學的迷茫路。

五十一

簡單與複雜,各有其用,隻要不獨尊某術就好。一旦獨尊,就是牢獄。牢獄並不都由他人把守,自覺自願畫地為牢的也很多。牢獄也並不單指有限的空間,有的人滿世界走,卻隻對一種東西有興趣。比如煽情。有那麼幾根神經天底下的人都是一樣,不動則已,一動而淚下,諳熟了彈撥這幾根神經的,每每能收獲眼淚。不是說這不可以,是說單憑這幾根神經遠不能接近人的複雜。看見了複雜的,一般不會去扼殺簡單,他知道那也是複雜的一部分。倒是隻看見了簡單的常常不能容忍複雜,因而憤憤然說那是庸人自擾,是“不打糧食”,是脫離群眾,說那“根本就不是文學”,甚至“什麼都不是”,這樣一來牢獄就有了。話說回來,不是文學又怎麼了?什麼都不是又怎麼了?一種思緒既然已經發生,一種事物既然已經存在,就像一個人已經出生,它怎麼可能什麼都不是呢?它隻不過還沒有一個公認的名字罷了。可是文學,以及各種學,都曾有過這樣的遭遇啊!

五十二

文如其人,這話並不絕對可信。文,有時候是表達,是敞開,有時候是掩蓋,是躲避,感人淚下的言詞後麵未必沒有隱藏。我自己就有這樣的經驗,常在渴望表達的時候卻做了很多隱藏,而且心裏明白,隱藏的或許比表達的還重要。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心裏明白卻還要隱藏?知道那是重要的卻還要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