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另外的文章裏猜想過:性愛,原是上帝給人通向宏博之愛的一個暗示,一次啟發,一種象征,就像給戲劇一台道具,給靈魂一具肉身,給愛願一種語言……是呀,這許多器具都是何等精彩,精彩到讓魔鬼也生妒意!但你若是忘記了上帝的期待,一味迷戀於器具,糜菲斯特定會在一旁笑破肚皮。
三十三
性愛,實在是借助肉身而又要衝破肉身的一次險象環生的壯舉。你看那姿態,完全是相互融合的意味;你聽那呼吸,那呼喊,完全是進入異地的緊張、驚訝,是心魂破身而出才有的自由啊!性愛的所謂高峰體驗,正是心魂與心魂於不知所在之地——“太虛幻境”或“烏托之邦”——空前的相遇。不過,正也在此時,魔鬼要與上帝賭一個結局:也許他們就被那精彩的器具網羅而去,也許,他們由此而望見通向天國的“窄門”。
三十四
因此,我雖不是同性戀者,卻能夠理解同性戀。愛戀,既是借助肉身而衝破肉身,性別就不是絕對的前提,既是心魂與心魂的相遇,則要緊的是他者。他者即異在。異性隻是異在之一種,而且是比較習常的一種,比較地拘於肉身的一種,而靈魂的異在卻要遼闊得多,比如異思和異趣,尤其是被傳統或習常所歧視、所壓迫著的異端,更是呼喚著愛去照耀和開墾的處女地。在我想,一切愛戀與愛願,都是因異而生的。異是隔離,愛便是要衝破這隔離;異又是禁地,是誘惑,愛於是有著激情;異還可能是棄地,是險境,愛所以溫柔並勇猛(我琢磨,性腺的分泌未必是愛的動因,沒準兒倒是愛的一項後果或輔助)。這隔離與誘惑若不單單地由於性之異,憑什麼愛戀隻能在異性之間?超越了性之異的愛戀,超越了肉身而在更為遼闊的異域團聚的心魂,為什麼不同樣是美麗而高貴的呢?
三十五
人與人之間是這樣,群、族乃至國度之間也應該是這樣——異,不是要強調隔離與敵視,而是在呼喚溝通與愛戀。總是自己戀著自己,狹隘不說,其實多麼猥瑣。黨同伐異,群同、族同乃至國同伐異,我真是不懂為什麼這不是猥瑣而常常倒被視為骨氣?我們從小就知道要對別人懷有寬容和關愛,怎麼長大了倒糊塗?作為個人,謙虛和愛心是美德,怎麼一遇群、族、國度就要以傲慢和警惕取而代之?外交和國防自然是不可不要,就像家家門上都得有把鎖,可是心裏得明白:這不是人類的榮耀,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千萬別把這不得已而為之看成美德,一說“我們”便意味著遷就和表彰,一提“他們”就已經受了傷害。
三十六
“第三者”怎麼樣?“第三者”不也是不願受肉身的束縛,而要在更寬闊的領域中實現愛願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比如詩人顧城的故事,開始時仿佛是,結果卻不是。“第三者”的故事各不相同,絕難一概而論。
“第三者”的故事通常是這樣:A和B的愛情已經枯萎,這時出現了C——比如說A和C,嶄新的愛情之花怒放。倘沒有什麼法律規定人一生隻能愛一次,這當然就無可指責。問題是,A和B的愛情已經枯萎這一判斷由誰做出?倘由C來做出,那就甭說了,其荒唐不言而喻;所以C於此刻最好閉嘴。由B做出嗎?那也甭說,這等於沒有故事。當然是由A做出。然而B不同意,說:“A,你糊塗哇!”所以B不退出。C也不退出,A既做出了前述判斷,C就有理由不退出。我曾以為其實是B糊塗,A既對你宣布了解散,你再以什麼理由堅持也是糊塗。可是,故事也可能這樣發展:由於B的堅持,A便有回心轉意的跡象。然而C現在有理由不閉嘴了,C也說:“A,你糊塗哇!”於是C仍不退出。如果詩人顧城最初的夢想能夠在A、B、C間實現,那就會有一個非凡的故事了。但由B和C都說“A,你糊塗哇”這件事看來,A可能真是糊塗——試圖讓水火相融,還不糊塗嗎?可是,糊塗是個理性概念,而愛情,都得盤算清楚了才發生嗎?我才明白,在這樣的故事裏,並沒有客觀的正確,決不要去找一條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這不是理性的領域,但也不是全然放棄理性的領域,這是存在先於本質的證明;一切人的問題,都在這樣的故事裏濃縮起來,全麵地向你提出。
三十七
我想,在這樣的處境中,唯一要做並且可以做到的是誠實。唯誠實,是靈魂的要求,否則不過是肉身之間的旅遊,“江南”“塞北”而已,然而“小橋流水”和“大漠孤煙”都可能看膩,而靈魂依然昏迷未醒。“第三者”的故事中,最可悲哀、最可指責也是最為荒唐的,就是欺騙——愛情,原是要相互敞開、融合,怎麼現在倒陷入加倍的掩蔽和逃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