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的情況是A和C騙著B。不過這也可能是出於好意——何苦讓B瘋癲,跳樓或者割腕呢?尤其B要是真的出了事,A和C都難免一生良心不安。於是欺騙似乎有了正當的理由。可是,被騙者的肉身平安了,他的靈魂呢,二位可曾想過嗎?B至死都處在一個不是由自己選擇而是由別人決定的位置上;所有人都笑著他的愚蠢,隻他自己笑著自己的幸福。然而,你要是人道的,你總不能就讓他去跳樓吧?你要是人道的,你也不能丟棄愛情一輩子守著一個隨時可能跳樓的人吧?是呀,甭說那麼多好聽的,倘這故事真實地發生在你身上,說吧,簡單點兒,你怎麼辦?
三十八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的第一個想法是:在這樣的故事裏我寧願是B。不要瘋癲,也別跳樓,痛苦到什麼程度大約由不得我,但我必須拎著我的痛苦走開。不為別的,為的是不要讓真變成假,不要逼著A和C不得不選擇欺騙。痛苦不是醜陋,結束也不是,唯要挾和詛咒可以點金成石,化珍寶為垃圾,使以往的美麗毀於一旦。是呀,這是B的責任,也是一個珍視靈魂相遇的戀者的痛苦和信念。“第三者”的故事,通常隻把B看作受害者而免去了他的責任,免去了對他的靈魂提問。第二個想法是:在這樣的故事裏,柔弱很可能美於堅強,痛苦很可能美於達觀。愛情不是出於大腦的明智,而是出於靈魂的牽掛,不是肉身的捕捉或替換,而是靈魂的漫展和相遇。因而一個猶豫的A是美的,一個困惑的B是美的,一個隱忍的C是美的;所以是美的,因為這裏麵有靈魂在彷徨,這彷徨看似比不上理智的決斷,但這彷徨卻通向著愛的遼闊,是愛的折磨,也是命運在為你敲開信仰之門。而果敢與強悍的“自我”,多半還是被肉身圈定,為荷爾蒙所挾迫,是想象力的先天不足或靈魂的尚未覺悟。
三十九
愛情,從來與藝術相似,沒有什麼理性原則可以概括它、指引它。愛情不像婚姻是現實的契約,愛情是站在現實的邊緣向著神秘未知的呼喚與祈禱,它根本是一種理想或信仰。有一句詩:我愛你,以我童年的信仰。你說不清它是什麼,所以它是非理性的,但你肯定知道它不是什麼,所以它絕不是無理性。對於現實,它常常是脆弱的——比如人們常問藝術:這玩藝兒能頂飯吃——明智而強悍的現實很可能會泯滅它。但就靈魂的期待而言,它強大並且堅韌,勝敗之事從不屬於它,它就像凡·高的天空和原野,燃燒,盛開,動蕩著古老的夢願,所有的現實都因之顯得謹小慎微,都將聆聽它對生命的解釋。因而我在《 向日葵 》的後麵常看見一個赴死的身形,又在《 有鬆樹的山坡 》上聽見亙古回蕩的鍾聲。
四十
那回蕩的鍾聲便是靈魂百折不撓的腳步,它曾脫離某一肉身而去,又在那兒無數次降臨人世,借無數肉身而萬古傳揚。生命的消息,就這樣永無消損,永無終期。不管科學的發展——比如克隆、基因、納米——將怎樣改變世界的形象,改變道具和布景,甚至改變人的肉身,生命的消息就如這鍾聲,或這鍾聲之前荒野上的呼喚,或這呼喚之上的浪浪天風,絕不因某一肉身的枯朽而有些微減弱,或片刻停息。這樣看,就不見得是我們走過生命,而是生命走過我們;不見得是肉身承載著靈魂,而是靈魂訂製了肉身。就比如,不是音符連接成音樂,而是音樂要求音符的連接。那是固有的天音,如同宇宙的呼吸,存在的浪動,或神的言說,它經過我們然後繼續它的腳步,生命於是前赴後繼永不息止。為什麼要為一個音符的度過而悲傷?為什麼要認為生命因此是虛幻的呢?一切物都將枯朽,一切動都不停息,一切動都是流變,一切物再被創生。所以,虛無的悲歎,尋根問底仍是由於肉身的圈定。肉身蒙蔽了靈魂的眼睛,單是看見要回那無中去,卻忘了你原是從那無中來。
四十一
當然,每一個音符又都不容忽略,原因簡單:那正是音樂的要求。這要求於是對音符構成意義,每一個音符都將追隨它,每一個音符都將與所有的音符相關連,所有的音符又都牽係和鑄造著此一音符的命運。這就是愛的原因,和愛的所以不能夠丟棄吧。你既是演奏者,又是欣賞者,既是腳步,又是聆聽。孤芳自賞從根本上說是不可能的,單獨的音符怎麼聽也像一聲噪響,孤立的段落終不知所歸。音符和段落,倘不能領悟和追隨音樂的要求,便黃鍾大呂也是過眼煙雲,虛無的悲歎勢在必然。以肉身的不死而求生命的意義,就像以音符的停滯而求音樂的悠揚。無論是今天的克隆,還是古時的煉丹,以及各類自以為是的功法,都不可能使肉身不死。不死的唯有上帝寫下的起伏跌宕、苦樂相依的音樂,生命唯在這音樂中獲得意義,驅散虛無。而這永恒的音樂,當然是永恒地要求著音符的死生相繼,又當然會跳過無愛的噪響,一如既往保持其美麗與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