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病隙碎筆5(3)(3 / 3)

四十二

愛,即孤立的音符或段落向著那美麗與和諧的皈依,再從那美麗與和諧中互相發現:原來一切都是相依相隨。倘若是音符間的相互隔離與排拒,美麗與和諧便要破壞。但上帝的音樂豈容破壞?比如說,地球的美麗是不容破壞的,生態的和諧是不容破壞的,被破壞的隻可能是破壞者自己。比如說,上帝之手將借助幹旱、沙塵暴、艾滋病、環境汙染、臭氧層破洞……刪除造成這一切不和諧的贅物。癌症是什麼?是和諧整體中的一個失去控製的部分,這差不多是對無限膨脹著的人類欲望的一個警告。艾滋病是什麼?是自身免疫係統的失靈,而生態的和諧正是地球的自身免疫係統。上帝是嚴厲而且溫柔的,如果自以為是的人類仍然聽不懂這暗示,地球上被刪除的終將是什麼應該是明顯的。

四十三

書架上的書,一本一本幾千本,看似各成一體相互孤立,其實全有關聯。幾千年的消息都在那兒排開,穿插、疊摞,其相互關聯的路徑更是玄機無限,鬼神莫測。真可謂“橫看成嶺側成峰”,但其中任何一本都是“不識廬山真麵目”。

我猜想,基因譜係也並不是孤立的每人一份,上帝不見得有那樣的耐心,上帝寫的是大文章,每個人的基因譜係隻是其中一個小小的段落,把這些段落連成一氣才可能領悟上帝的意圖。領悟,而非破解。用陳村的話說,上帝的手藝哪能這麼簡單?比如,基因譜係中何以會有很多不知所雲的段落?不知所雲隻是對人而言,隻是對“嶺”和“峰”而言,是整體對部分而言。部分隻好是“知不知,尚矣”。這便是命運永遠的神秘,便是人要對上帝保持謙恭,要對他說“是”,要以愛作為祈禱的緣由。

四十四

聽說有個人稱“易俠”的人,《易經》研究得透徹,不僅可以推算過去,還能夠預測未來。我先是不信,可是說的人多了,有的還是親身體驗,我便將信將疑地有些怕——倘那是真的,豈不是說未來早都安排妥當,那人的努力還有什麼用處?再那麼認真地試圖改變什麼豈不是冒傻氣?但後來想想,也沒什麼可怕,未來的已定與未定其實一樣,未定得往前走,已定也還是得往前走,前麵呢,或一個死字擋道,或一條無限的路途。這就一樣了——反正你在過程之外難有所得。

我寫過,神之下凡與人之下放異曲同工,都是“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很可能“改造客觀世界”倒是瞎說,前麵終於是死亡或無限,你改造什麼?而“改造主觀世界”確鑿是你躲不開的工作。比如戲劇,演員身曆其境,其體會自然與旁觀者的不同。下凡或下放大約就是基於這樣的考慮:下去吧,親身經曆一回,感受會不一樣。倘“易俠”的預測真的準確,就更可以堅定這改造的決心了——是呀,劇本早都寫好了,演員的責任就很明確:把戲演好,別的沒你什麼事。何謂演好?就是在那戲劇的曲折與艱難中體會生命的意義,領悟那飄蕩在燈光與道具之上的戲魂,改變你固有的迷執。

四十五

說文學(和藝術)的根本是真實,這話我想了又想還是不同意。真實,必當意味著一種客觀的標準,或者說公認的標準,否則就不能是真實,而是真誠。客觀或公認的標準,於法律是必要的,於科學大約也是必要的,但於文學就埋藏下一種危險,即取消個人的自由,限定探索的範圍。文學,可以反映現實,也可以探問神秘和沉入夢想;比如夢想,你如何判定它的真實與否呢?就算它終於無用,或是徹底瞎掰,誰也不能取消它存在與表達的權利。即便是現實,也會因為觀察點的各異,而對真實有不同的確認。一旦要求統一(即客觀或公認)的真實,便為霸權開啟了方便之門。而不必統一的真實則明顯是一句廢話。

四十六

不必統一的真實,不如叫做真誠。文學,可以是從無中的創造,就是說它可以虛擬,可以幻想,可以荒誕不經,無中生有,隻要能表達你的情思與心願,其實怎麼都行,唯真誠就好。真誠,不像真實那樣要求公認,因此它可以保障自由,徹底把霸權關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