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很像物理學中所說的波粒二象性。物質,“可以同時既是粒子又是波”。“粒子是限製在很小體積中的物體,而波則擴展在大範圍的空間中”。它所以又是波,是“因為它產生熟知的幹涉現象,幹涉現象是與波相聯係的”。我猜,人的生命,也是有這類二象性的——大腦限製在很小的體積中,靈魂則擴展得無比遼闊。大腦可以孤立自在,靈魂卻牽係在曆史、夢想以及人群的相互幹涉之中。因此,唯靈魂接近著“整體性知識”,而單憑大腦(或荷爾蒙)的操作則隻能陷於部分。
五十九
這使我想到文學。文學之一種,是隻憑著大腦操作的,唯跟隨著某種傳統,跟隨著那些已經被確定為文學的東西。而另一種文學,則是跟隨著靈魂,跟隨著靈魂於固有的文學之外所遭遇的迷茫——既是於固有的文學之外,那就不如叫寫作吧。前者常會在部分的知識中沾沾自喜。後者呢,原是由於那遼闊的神秘之呼喚與折磨,所以用筆、用思、用悟去尋找存在的真相。但這樣的尋找孰料竟然沒有盡頭,竟然終歸“知不知”,所以它沒理由洋洋自得,其歸處唯有謙恭與敬畏,唯有對無邊的困境說“是”,並以愛的祈禱把靈魂解救出肉身的限定。
六十
這就是“寫作的零度”吧?當一個人剛剛來到世界上,就如亞當和夏娃剛剛走出伊甸園,這時他知道什麼是國界嗎?知道什麼是民族嗎?知道什麼是東、西方文化嗎?但他卻已經感到了孤獨,感到了恐懼,感到了善惡之果所造成的人間困境,因而有了一份獨具的心緒渴望表達——不管他動沒動筆,這應該就是而且已經就是寫作的開端了。寫作,曾經就是從這兒出發的,現在仍當從這兒出發,而不是從政治、經濟和傳統出發,甚至也不是從文學出發。“零度”當然不是說什麼都不涉及,什麼都不涉及你可寫的什麼作!從“零度”出發,必然也要途經人類社會之種種——比如說紅燈區和黑社會,但這與從紅燈區和黑社會出發自然是不一樣。
一個漢人在伊甸園外徘徊、祈禱,一個洋人也在伊甸園外徘徊、祈禱,如果他們相遇並且相愛,如果他們生出一個不漢不洋或亦漢亦洋的孩子,這孩子在哪兒呢?仍是在伊甸園外,在那兒徘徊和祈禱。這似乎有著象征意味。這似乎暗示了人或寫作的永恒處境,暗示了人或寫作的必然開端。什麼國界呀、民族呀、甲方乙方呀,那原是靈魂的阻礙,是伊甸園外的墮落,是愛願和寫作所渴望衝開的牢壁,怎麼倒有一種強大的聲音總要把這說成是寫作的依歸呢?
六十一
回到原來的話題吧。從人的“魂(波)腦(粒)二象性”——恕我編造此名,也是一種無知無畏吧——來看,人就不能僅僅是有形的肉身。就是說,生命既是有形的、單獨的粒子,又是無形的、呈互相幹涉的波。甚至一個人的出生,一個承載著某種意義的生命之誕生,也很像量子理論的描述:“在亞原子水平上,物質並不確定地存在於一定的地方,而是顯示出‘存在的傾向性’;原子事件也不在確定的時間以一定的方式發生,而是顯示出‘發生的傾向性’。”“亞原子粒子並非孤立的實體,而隻能被理解為實驗條件與隨後的測定之間的相互關係,量子論從而揭示了宇宙的一種基本的整體性。”人的生命,或生命的意義,也是這樣不能孤立地理解的,還是那句話,它就像浩瀚音樂中的一個音符,一個段落,孤立看他不知所雲,唯在整體中才能明了他的意義。什麼意義?簡單說,就是音符或段落間的相關相係,不離不棄,而這正是愛的昭示啊!
六十二
那麼,靈魂與思想的區別又是什麼呢?任何思想都是有限的,既是對著有限的事物而言,又是在有限的範圍中有效。而靈魂則指向無限的存在,既是無限的追尋,又終歸於無限的神秘,還有無限的相互幹涉以及無限構成的可能。因此,思想可以依賴理性。靈魂呢,當然不能是無理性,但他超越著理性,而至感悟、祈禱和信心。思想說到底隻是工具,它使我們“知”和“知不知”。靈魂則是歸宿,它要求著愛和信任愛。思想與靈魂有其相似之處,比如無形的幹涉。但是,當自以為是的“知”終於走向“知不知”的謙恭與敬畏之時,思想則必服從乃至化入靈魂和靈魂所要求的祈禱。但也有一種可能,因為理性的狂妄,而背離了整體和對愛的信任,當死神必臨之時,孤立的音符或段落必因陷入價值的虛無而惶惶不可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