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病隙碎筆6(1)(1 / 3)

一個人對一個人說(碰巧讓我聽見):“他們提倡愛,可他們掙的錢可不比誰少。”“他們”不知是指誰,我聽了心裏卻忽悠悠地一下子沒了著落。我知道這問題我心裏一直都有,隻是敷衍著,回避著,就像小時候聽見死,心裏黑洞洞的不敢再想。我不能算是窮人,也沒打算把財產都捐獻出去,可我像“他們”一樣,自以為心存愛願。也許是要為自己辯護,也許不完全是,覺得這問題是得認真想想了。

這問題的完整表述是這樣:對所有提倡愛並自信懷有愛願的人來說,當世界上還有很多人比你貧窮,因而生活得比你遠為艱難的時候,你的愛願何以落實?或者說,當他人的貧困與你的相對富足並存之時,你的愛願是否踏虛蹈空?甚至,你的提倡算不算是一種虛偽?

這確實是個嚴峻的問題,不容含糊的問題。但想來,這還會是一個令多數人陷於尷尬的問題。因為你很少可能不是一個相對富足的人,因為貧困之下還有更貧困,更貧困之下還有更更貧困;差別從未在人類曆史上消滅過,而且很難想象它終於會消滅。還有一層,貧困的位置其實是誰都不喜歡的,一有機會,這位置很少有人願意留給自己。這樣,依照前述邏輯,還有幾個人敢說自己心懷愛願呢?還有多少愛願敢說是腳踏實地呢?甚至,愛願,還剩下多少腳踏實地的機會呢?然而愛願是要弘揚與實踐的,是要蔚然與恒久的呀。可要是依照前述邏輯,愛願,或愛的信奉,就隻少數人夠資格享有它了,而且還是在一個隨時希望放棄這資格的時間段裏。

然而,這種注定是少而臨時的資格,這種僅以貧富為甄別的愛願,還是人類亙古期盼的那種愛願嗎?不錯,人應當互愛互助,應當平等,為富不仁是要受到譴責的。但是,當受譴責的是“不仁”,而非“為富”呀。請稍微冷靜些,想一想被溺愛慣壞的孩子吧——愛願若僅意味著貧富的扯平,它不會成為遊手好閑者的倚賴嗎?它不會成為好吃懶做者的溫床嗎?甚至,它不會嬌縱出覬覦他人勞動成果的賊目與偷手嗎?

於是乎還有一件事也就明白了: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愛願何以越來越稀疏,越狹隘,最後竟弄到荒唐滑稽的地步。比如曾經有過這樣的事:公交車上上來一位老人,是否給他讓座也要先問問他是貧農還是地主,是工人還是工賊。

為貧困者捐資,無疑是愛願的一種實踐,但這就能平定前述那嚴峻的一問嗎?先看看捐資之後怎樣了吧。捐資之後,捐資者與受捐者就一樣富有了嗎?大半不會。大半還會是捐資者比受捐者富有,還會是貧與富並存,貧富之間的差距也不見得就能縮小,因而前述局麵並無改觀——愛願依然要麵對那嚴峻的一問,而且依然是不容含糊。除非你捐到一貧如洗。可這樣的人有嗎?

且慢,這樣的人曆史中確鑿是有幾個的!有幾位偉人,有幾位聖賢,料必也會有幾位不為人知的隱者。不過這又怎樣呢?事實上他們也隻能作為愛願的引導和愛者的崇尚,不大可能推廣。崇尚而不可能推廣,這就怪了,這裏頭有事兒,當然不是咬牙跺腳寫血書的事兒。

什麼事兒呢?比如平均主義。貧富扯平不就是平均主義嗎?可平均主義的後果料必一大半中國人都還記得;平均絕難平均到全麵富裕,隻可能平均到一致的貧窮——就像賽跑,不可能大家跑得一樣快,但可以讓大家跑得一樣慢。但麻煩還不在這兒,麻煩的是,平均主義是要以犧牲自由為代價的。為什麼?很簡單:既不能平均到全麵富裕,便隻好把些不聽話的削頭去足都碼碼齊,即便是碼成一致的貧窮也在所不惜。不聽話的——真正的麻煩在這兒!平均必然要以強製為倚靠,強製會導致什麼,曆史已屢有證明。三十年前我在農村插隊,村中就有幾個腦筋“跑得快”的,隻因想單幹,就被推到台上去批鬥。另幾個不聽話的,隻為把自家的細糧賣了,換成更經吃的玉米和高粱,便被一繩捆去,以“投機倒把罪”坐了班房。

平均不是平等。平等是說人的權利,大家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平均單講收獲,各位請在終點上排齊。平等,應該為能力低弱或起步艱難的人提供優越條件,但不保證所有的人一齊撞線。平均卻可能鼓勵了貪懶之徒,反正最後大家都一樣。平均其實是物質至上的,並不關涉精神;精神可怎麼平均?比如自由和愛情,怎麼平均?平均隻可能是一個經濟概念,均貧富。平等則指向人的一切權利。平等的信念必然呼喚法治,而平均的熱情多半醞釀造反。這樣的造反當然不會造出法治,隻不過再次泄露“寶葫蘆的秘密”——分田分地真忙。但這樣忙過之後怎樣了呢?我曾在陝北插隊,那是個特殊的地方,解放得早,先後有過兩次土改:第一次均貧富之後不久,又出現了新貧農和新富農,於是又來了一次。這有點兒像孩子玩牌,矯情,一瞧要輸就推倒重來。這樣的玩法不可再三,再三的結果是大家都變得懶惰、狡猾;突出的事例是,分到田的人先都把田裏的樹伐作自家的木材,以期重新發牌時不會吃虧。可後來發現這其實白搭,再洗牌時所有的地裏都隻剩著黃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