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病隙碎筆6(3)(2 / 3)

三十一

有位一向自詡關懷生命意義的老友,忽一日自信看透了人生,說:“咳,什麼意義不意義、道德不道德的,你說是不是?”不小心我說了“不是”。場麵於是有些沉悶,大家對坐無言,然後避開這話題胡亂說些別的。但我知道他心裏在說什麼——“虛偽!”我也知道這一句譴責後麵的理由——“老實說,你不看重名利?”我還知道支持這理由的所謂看透——“什麼信仰呀愛願呀,這個呀那個呀,說說罷了,人生實實在在,不過死前的一次性消費,唱高調的不是傻瓜就是裝蒜。”

虛偽,這兩個字厲害,把它射向誠實,效果多佳。比如黃色小說的自衛反擊:“各位的做愛難道不是這樣?為何不從實招來?”想想也是,誠實於是猶豫。黃色見狀,嘴上或心裏必是脆脆的一聲:“虛偽!”誠實容易被這一聲斷喝嚇糊塗,其實呢,黃色隻見了性愛之形同,而難識心魂之異彩——本來嘛,愛情之要,原是黃色的盲區。不過“虛偽”二字真是厲害,它所以百發百中,皆因人非聖賢,誰心裏沒有一些陰暗和隱藏?但這些可能是汙濁的品質,恰是人應當懺悔和道德不可或缺的緣由,怎能借坦蕩與實在之名視其為正當?這差不多是個悖論:你說他虛偽,是因其知汙濁而隱藏,你說那隱藏的並不汙濁,甚至美妙到可供炫耀,那虛偽豈不要換成謙遜了?

上述的虛偽固然不是美德,但畢竟留了一份美好的畏懼在頭上,而上述的坦蕩和實在,則無所畏懼到徹底不識了好歹。好與歹,豈可由實在引出?好與歹根本是心魂的詢問。難怪價值相對主義說怎麼都好,它是執實在而不思不悟,助人欲以坦然胡行。有了美好的畏懼在,虛偽則可望迷途知返,人便有了懺悔的可能。我有時設想,最不可救藥的虛偽什麼樣兒?比如說,有一天懺悔也不是因為看見了自己的汙濁,而是追隨著時髦,受洗也不是為了信守神約,而是看它為一枚高雅的徽標,信仰呀愛願呀都跟把黑發染黃一樣成了美容店的業務,那才真叫麻煩。

三十二

但愛願都是什麼呢?如何才算是愛願呢?愛願既然高於規則,它就不能再是規則。愛願既然是天啟,它就不能又是人說。比如,愛願之緊要的一條是愛他人,這分寸如何把握?就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一種可能的把握,但它也隻說出了問題的一麵,另一麵——己之所欲,怎樣呢?務施於人嗎?你欲豐衣足食,務使別人也豐衣足食,你欲安居樂業,務使別人也安居樂業,這當然好。但是,你欲欺世盜名,也務使別人偷梁換柱嗎?你欲做偽證,也務使別人知法犯法嗎?顯見是不行,那是教人作惡呀。那麼,你欲捐資扶貧,你欲安貧樂道,你欲殺身成仁,這總不是惡了吧?那麼,別人也都得這樣嗎?你說不必。你甚至說,強迫捐資豈非掠奪?強使樂道,道將非道;強逼成仁,仁安在哉?如此說來,自掃門前雪吧,不如少管別人的事。人欲乘涼,我獨種樹,人欲出人頭地,我看平常是真,相安莫擾各行其是,豈不天下都樂?可是有個別人叫希特勒,他要打仗,還有幾個別人叫“四人幫”,他們要焚書坑儒,怎麼辦?你可能會說:這已經跑題了——倘其自己跟自己打,自己燒自己的書,請便,但你把仗打到別人頭上,那就違背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聖訓,故此一條聖訓已經把話說全。就算是這樣吧,那麼“勿施於人”要不要務施於人呢?要,是“勿施”之否定;不要,是否定了“勿施”。你說:還是獨善其身的好。但這是繞圈子,希特勒打來了,“四人幫”燒來了!你說:那正是因為是他們違背了聖訓呀?倘人人尊此訓而獨善,豈不眾生皆善,哪還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但他們要是壓根兒就不信你那聖訓呢?好了,不管你是指責他們的違背,還是遺憾於他們的不信,都說明這聖訓壓根兒就有務施於人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