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病隙碎筆6(3)(1 / 3)

為什麼單單是愛願呢?恨不可以嗎?以及獨享福樂,不可以嗎?恨與享樂,不過是順從著人之並不清潔善美的本性,那是任何物種都有的自然傾向,因而那仍不過是順其自然,並未看見人智之有限,並未聽懂那天深地遠之中的無聲天啟。那樣的話,仍是隻要有著大熊貓等等就夠了,這冷漠的世界仍難升華出美麗的精神。所以,終於(而非出於)自然的拯救算不上拯救;斷滅一切欲望以達無苦無憂的極樂之地,那是人的臆想,既非天賦事實,又非天啟智慧,那才是出於人之妄念,終於人之無明吧。

二十七

我想,哪種文化也不是“第一推動”,哪種宗教也都不是“絕對的開端”,它們都是後果,或聞天啟而從神命,或視人性本善為其圭臬。“第一推動”或“絕對的開端”,隻能是你與生俱來的、躲不開也逃不脫的麵對。唯在此後(無論是對於個人,還是對於人類)才有了生命的艱難,精神的迷惘,才有了文化和信仰,理性和啟示,或也才有了妄念與無明。倘不是從這根本的處境出發,隻從寺廟或教堂開始,料必聽到的隻是人傳。

這又讓我想到了文學,想到了“寫作的零度”。隻從經濟、政治出發則類似數典忘祖,隻從某種傳統出發則近乎原地踏步,文學的初衷原是在那永不息止的“推動”與“開端”中找到心魂的位置。所以,文學料必在文學之外,論文料必在論文之外,神命料必在理性之外,人的跟隨料必在現實之外。

二十八

比如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語雖是人言,卻既暗示了人不能篡改的天賦事實,又暗示了人要超越其自然本性的方向。己所不欲,意味著人之有欲,且欲之無限——這是天賦事實。人欲無限,則可能損及別人(他者),而為別人(他者)所不欲——這也是天賦事實。人在人群,每個人就都是自己也都是他人,人類是萬靈萬物之網的一脈,個人又是人類整體之一局部——這是人之獨聞的天啟,人於是恍然而悟:原來如此,唯整體的音樂可使單獨的音符連接出意義,唯宏博的愛願是人性升華的路徑。所以愛願不是人的自然本性,而是人超越大熊貓等等而獨具的智慧,是見自然絕地而有的精神追尋,是聞神命而有的覺醒。

二十九

神,當然不是理性推導出來的,但卻是理性看到了理性的無能才聽見的啟示。我不大相信理性走入絕地之前的神,那樣的神多半是信徒期求優待——今生不可那就來世——所推舉的偶像;優待哪有個完呢?弄來弄去便與貪官縱容自己的親朋同流,結果是愛願枯萎,人間唯多出幾個亂收費的假廟。

理性走入絕地,有限的人智看見了無限的困阻,人才會變得謙恭,條條計策終見迷茫,人才在服從與祈禱中聽見神命。但我還是不大相信這時就可以棄絕理性,因為那絕地之上等著人的除了倡導愛願的神還有別樣的神,比如還有道破人生苦短、號召及時行樂的神。價值相對主義可能會說:諸神平等,怎麼都行。但怎麼都行不等於怎麼都好,保護大熊貓不等於人也要做大熊貓。或有人說:大熊貓怎麼了?人還不如大熊貓呢!那人也不如耗子嗎?就算也不如,那聖雄甘地如不如希特勒呢?還是不如?那好,大家提防著你就是。所以還得提防著價值相對主義。

人居各地,習俗不一,人在人群,孤獨無二,魂拘人身,根本的困境與救路都是一樣的。受賄的神受不同的賄,指引愛願的神卻並不因時因地而有改變。

三十

物質至上,並非一國一地之歧途,而是全人類的迷失。你看一切政府的共同目標是什麼?你看全球各地的鬥誌昂揚都基於什麼?無不是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以及消費指數的增長;增長增長再增長,似乎人類的前途、生命的意義全係於物質占有和消費水平的可持續增長。這樣的競賽之下,誰還顧得上地球?誰還顧得上生態?相互的警告與斥責,不過是五十步恨百步,或百步對五十步的先期防範,討價還價中哪還有什麼愛願和理性?完全像貪婪的子孫在爭奪父母(地球)的遺產。本來嘛,做買賣的誰不想賺?非要讓先賺的讓著後賺的,一百步等著五十步,實在也是不通事理。可是話說回來,五十步恨百步也未必是恨其掠奪地球,也未必是恨那消費模式腐蝕著人類靈魂,更可能是恨著自己的手慢,好東西先都讓別人拿了去。如此這般地增長了再增長,賺了又賺,五十望一百,一百望一千一萬,結果無非是地球日益枯萎,人間恨怨飆升。而這未必隻是政治、經濟問題(把這僅僅看作政治、經濟問題,我疑心那還是中著物欲的魔法,還是像五十望一百而不成時的心理不平衡),多半是信仰出了毛病,是如林語堂所說:近二千年來人已經聽不懂了神的聲音。豈止聽不懂,是幹脆不要聽,是如陳嘉映所說:“生活真容易變得有趣,所以沒有人思考。”詩意地棲居嗎?就怕詩人早也認同了飯局中的操作與推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