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我有過這樣的經曆,幸而經曆到一半時得到了救援。因而我知道剩下的一半是什麼。我活過來了,但是有不得不去走那另一半的人呀。我閉上眼睛不去看他們,但你沒法也閉上心哪。我見過一個借錢給兒子透析的母親,她站在透析室門外,空望著對麵的牆壁,大夫跟她說什麼她好像都已經聽不懂了。我聽說過一對曾經有點兒錢的父母,一天一天賣盡了家產,還是不能救活他們未滿成年的孩子。看見和聽見,這多麼簡單,但那後麵,是怎樣由希望和焦慮終於積累成的絕望啊!
我聽有位護士說過:“看著那些沒錢透析的人,覺得真還不如壓根兒就沒發明這透析呢,幹脆要死都死,反正人早晚都得死。”這話不讓我害怕,反讓我感動。是呀,你走進透析室你才發現(我不是說其他時候就不能發現)最可怕的是什麼:人類走到今天,怎麼連生的平等權利都有了疑問呢?有錢和沒錢,怎麼竟成了生與死的界線?這是怎麼了?人類出了什麼事?
如果你再走進另一些病房,走到植物人床前,走到身患絕症者的床前,你就更覺荒誕:這些我們的親人,這些曾經瀟灑漂亮的人,這些曾經都是多麼看重尊嚴的人,如今渾身插滿了各種管子,吃喝拉撒全靠它們,呼吸和心跳也全靠它們,他們或終日痛苦地呻吟,或一無知覺地躺著,或心裏祈盼著結束,或任憑病魔的擺布。首先,這能算是人道嗎?其次,當社會為此而投入無數資財的同時,卻有另一些人得了並不難治的病,卻因為付不起醫療費就耽誤了。這又是怎麼了?人類到底出了什麼事?
十八
出了什麼事?比如說,高科技在飛速發展,隨之,要想使一個身患絕症的人僅僅保持住呼吸和心跳,將越來越不是一件難事了,但它的代價是越來越多的資金投入。一方麵,新的醫療手段和設備肯定是昂貴的,其發展的無止境意味著資金投入的無止境。另一方麵,人最終都要麵對死亡,如果人的生存權利平等,如果僅僅保持住心跳和呼吸也算生存,那麼這種高科技、高資金的投入就更是無止境。兩個無止境加起來,就會出現這樣一種局麵:有限的社會財富,將越來越多地用於延長身患絕症者的痛苦,而對其他患者的治療投入就難免捉襟見肘了。
絕沒有反對科學發展的意思。但是,隨著高科技的發展,醫學必然或者已經提出一些哲學問題了。醫學已不再隻是一門救死扶傷的技術,而是也要像文學和哲學那樣問一下生命的意義了,問一下什麼是生?什麼是死?生的意義如何?以及,“安樂死”是否正當?
十九
在不久前的《 實話實說 》節目中,聽到一位法律專家陳述他反對“安樂死”的理由,他說得零亂,總結下來大致是兩點。其一:“安樂死”從實行(即立法和執法)的角度看,困難很多,因此他認為是不應該的。這可真叫邏輯混亂。一事之應不應該實行,並不取決於其實行是否有困難,而是要取決於其實行是否正當。倘不正當,實行已失前提,還談什麼困不困難?倘其正當,那正是要克服困難的理由(以及正是表明法律專家並不白吃飯的時候),否則倒是默允或縱容了不正當。這樣看,無論“安樂死”應不應該實行,都與困難無關,那專家說了半天等於什麼都沒說。
當然,應不應該,並不等於能不能夠。見報紙上有文章說,從中國目前的條件看,“安樂死”還不能夠很快實行。這我同意。但這又不等於說,我們不應該從現在就開始探討它的正當性和可行性。
二十
我住過很多回醫院,見過很多身患絕症的人,見過他們對平安歸去的祈盼,見過因這祈盼不得回應而給他們帶來的折磨,生理的和精神的折磨,分分秒秒不得間歇。我真是想不通這到底是為了什麼?似乎隻是為了一種貌似人道的習俗。這樣的時候,你既看不到人的尊嚴,也看不到人的愛願,當然也就看不出任何一點人道;那好像隻是一次刑罰—— 一個堂堂正正的人,被病魔百般戲弄,失盡了尊嚴和自由,而另一些他的同類呢,要麼冷漠地視而不見,要麼愛莫能助,唯暗自祈禱著自己的歸程萬勿這般殘忍。這簡直是對所有人的一次侮辱,其辱不在死,人人都是要死的;其辱在於,曆來自尊的人類在死亡麵前竟是如此地慌張和無所作為。刑罰所以比死更可怕,就在於人眼睜睜地喪失了把握命運的能力。我想,創造刑罰的人一定是深諳這一點的。可我們為什麼要讓那必來的“歸去”成為刑罰呢?為什麼不能讓它成為人生之旅的光明磊落的結束,坦然而且心懷敬意地送走我們所愛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