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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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杜書成對他大學畢業後直至正式入仕之前的那段“曆史”是這樣總結的:年輕無知,奇恥大辱!那時候,他是憑想象描述生活的,是從書本裏了解生活的。他的心太盛,太想從底層走出來,實現人生價值,以至於對許多問題缺乏周密的思考和深刻的理解。他被捉弄了。但是,捉弄他的也許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是自己的幼稚。

當時,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僅僅因為一支煙,他就會被“發配”到深山老林中來。

那天,他到縣組織部報到,見了鬼似的,老是走神兒,腦子裏一片混混沌沌。這是不應該有的現象。按理說,他的分配應當是理想的,他的各方麵條件都很優越:中共黨員,學生會主席,曆史係的高材生,各門功課均名列前茅,畢業論文得了一等獎,還在校刊“文史哲”版發表了,引起較大反響。本來學校是讓他留校任教的,令人不解的是他卻不願意,結果被分配到臨黃縣。臨黃縣沒有獨立的縣城,縣政府就在臨黃市城區。臨黃市可是方圓幾百公裏內的大城市,且離他的家鄉不算太遠,他的家鄉宋縣也屬於臨黃市管轄,坐長途客車隻需兩三個小時,很方便。他又是被指定到縣組織部報到的,到組織部報到意味著什麼,他心裏明白。這樣的分配也是夠可以的了,無論是誰,都可能高興得像“範進中舉”。他也高興,那是昨天,夜裏,和這之前當他得知到臨黃縣組織部報到的確切日子以後。但是這一刻,他卻有些萎靡不振,他的那顆心蒙了髒兮兮紗布似的,齷齪、難受、不亮晶。

昨晚他太興奮了,以至於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終於可以徹底離開灰色的村莊和黃泥巴巴的壟溝了!我終於可以……山,大山!哦,是夢嗎?不,我並沒睡著啊?醒著也會做夢?是夢!它害得我一夜無眠,天亮以後卻再也沒有了精神。他不知道夢中的情景預示著什麼。他不相信夢,他知道夢是一種虛幻,沒有實際意義。他不願意回憶那個夢,然而那個夢卻鬼使神差,直往他眼前撞。他看見一座山,山峰像柱子一樣筆挺、高聳,山頂上有無限風光,站在上邊可以看見日出,看見大海,看見地球的那麵。幾個青麵獠牙的人從後麵追來。他必須到山頂上去。可是光潔如玻璃一般的石頭,連可以扒扶的岩縫都沒有,沒有樹木,沒有荊棘,甚至連一棵小草也沒有。一隻鷹在空中翱翔。有人在山上唱歌。他爬了幾步,滾落下來,再爬,再滾落。他的衣服濕透了。他看見另外一座山,山峰也像柱子一樣筆挺、高聳……

反常,整個兒反常!

這是公元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五日上午九時。

杜書成走進坐落在臨黃市區的臨黃縣政府大院。在一號樓的五樓,他找到了組織部幹部科。

篤,篤,篤。他反過右手掌,用中指關節敲響了那扇桐色木門。

“請進。”裏邊有聲音傳出來。

杜書成推開門,跨上一步,隨手關上,在門後邊稍愣了一下。

幹部科兩間辦公室,共擺了六張桌子,靠後牆擺著四張,兩兩相對,分別在兩個大窗戶下,南邊靠西對桌擺著兩張,西牆根有一個大報架,靠東牆是一溜沙發。辦公室裏有四個人,三男一女,女的看了杜書成一眼,坐在沙發裏翻看著一疊報紙。

杜書成從袋裏掏出一包香煙,啟開封,抽出來,向前走了幾步,恭恭敬敬地遞給幾位男同誌。

他們接過煙,習慣性地看了看煙卷上的品牌,又看了看杜書成,都把煙放在各自的辦公桌上。

杜書成忙從腰裏掏出打火機,走近一個年齡較大、也較發福的老同誌跟前,“哢!”打著火。

“不用,不用。”老同誌忙謝絕。

他又轉到另外一個人跟前,還沒有打火,那個人就擺手說:“不抽煙,不抽煙的。”

可是杜書成明明看見桌子上有煙缸,煙缸裏有滿滿的煙蒂,就又把火遞過去。

“抽煙危害健康。”那個人把頭一扭,去翻後邊報架上的報紙。

第二個人不抽,第三個人還是不抽。杜書成拿著打火機,很尷尬。

末了,有人問:“你有事嗎?”

"我是來報到的。”杜書成終於有了台階。他從包裏掏出報到通知書、介紹信及簡曆表、畢業證之類,拿在手裏,眼睛在他們的臉上轉過來轉過去,看這些東西到底該交給誰。他不知道該交給誰,他流汗了。

約摸有兩分鍾,那個老同誌朝東牆那邊呶呶嘴。

杜書成這才如夢方醒,趕緊轉過身,來到沙發上的那個女人麵前。

女人大約三十歲,體態嬌小,雖未化妝,卻也是天生麗質,白淨的皮膚,高鼻大眼,兩道眉毛像兩條黑色的弧線,端端正正粘在平滑的額下邊。她正在閱覽著一篇什麼文章,好像那篇文章很好笑,小嘴咧開半邊,一絲兒笑意漾在俊俏而充滿善良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