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顆星,地上有個人。
一天下午,天漸漸暗下來時,我像每天的這個時間一樣,感到了一種被黑夜包圍的難受。我懼怕黑夜,這是沒辦法的,天生的。為了逃避黑夜,我學會了讀大部大部的書,或想一些荒誕離譜的事。這兩件事都像時間一樣,可以無窮無盡,所以很可能將終生伴著我。因為一個天生的恐懼而得到了兩個終生伴侶,這應該說命運待我不錯。我從來不相信“我們可以得到的更多”或“汗水連接著鮮花和掌聲”的說法,這不過是美好的說教而已。當你活過三十或四十歲時,你很容易就發現,我們失去的遠遠要比得到的多得多。而且失去的總是珍貴無比的,得到的隻是誰都有的;即使有些稀罕的、寶貴的,你也不會因此而感到什麼,因為它們極可能在刹那間變成人家的“寶貴”,給你撂下一大堆羞怒什麼的。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每一個白天和夜晚都在進行和發生的。我深悉生活的這個秘密,所以從來不敢奢望,所以任何一點點收獲都令我滿足、感動。夜色開始降臨,我對自己說:你不要咒罵黑夜給你帶來了恐懼,而要想到是恐懼給你提供了讀書和幻想的自由和快樂。是的,要沒這恐懼,誰知道我的夜晚會過得多麼無聊或腐敗。想到我這輩子的夜晚都將在舒適的沙發中寧靜地度過,我就感到滿足——心中盈滿感動。
讀書和幻想,相比之下,後者似乎要比前者更讓我喜歡一些,因為有些書常常使我茫然若失,甚至惱羞成怒。有些書讀著讀著你就感到自己不是在學習、在享受,而是在受懲罰。所謂“開卷有益”、“書中自有黃金屋”的古訓,現在想起來似乎有點茫然。十年前,我們說詩人太多了——每一條弄堂裏都能喊出一兩個詩人來,而現在的情況無疑更糟了——每一條弄堂裏都能拉出一兩個抱著自己著作的人,他們的作品像地攤上的廉價時裝一樣充塞在各個書店書亭中,不知羞恥地和卡夫卡們的作品擺在一個書架上,甚至野蠻地把卡夫卡們的作品擠出了我們的視線。
這是對我們的懲罰,我感到惶恐。
為了讓這種懲罰盡量從我生活中消失,我不得不減少去書店的次數。當身上有些意外收入又空閑時,逛逛書店原本是我們這號人不多的一大樂處,甚至為一種期待。但現在卻被眾多“弄堂作家”的“等身之作”——它們總像蝗蟲一樣,有了一,就有二,就有三——剝奪了。說真的,我現在確實很少去書店買書,大部分書都是通過書訊郵購的。有時迫不得已去了書店,心情再也不是過去那麼輕鬆、甜蜜,而是有種神經質的緊張、不安,好像不是在逛書店,而是在逛妓院,準備滿足私欲的同時,也準備被人愚弄、嘲笑。有一次,我去一家著名的書店買奧康納的一本書。營業員說沒有這本書——當然,這樣的書他們總是會說“沒有”、“沒有”。我自己在幾個書架上找了找,也沒見著,就出了門。這時間,我的不長眼的背脊剛好和一個捧了十幾本書的中學生模樣的少女發生了碰撞,結果將她懷中的書全打落在地。我一邊連連道歉,一邊急忙俯首將地上的書一本本拾起:《愛情小鳥》、《神秘殺手》、《皇宮謎案》、《貴夫人》、《金屋銀嬌》、《有了快感你就喊》等。
當我將這些書碼好,歸還給少女時,我心裏在想:這些書能給她帶來什麼?是誰讓她喜歡這些書的?寫這些書的人啊,你們為什麼要寫這些書……
隨著這類書在大街上越炒越紅,越來越泛濫之時,我固執地告誡自己:決不讓這些書進入我家。不是說我求高雅,而是我怕腐爛。你知道,我們要想在卡夫卡們的書籍中感受到快樂、迷戀是很難的,就像你要在小提琴的琴聲中感受到快樂一樣,非得需要你聳肩縮脖地拉扯幾年才行。但要在這些書中感覺快樂卻是很容易的,就像拉屎和做愛讓你快樂一樣,是一種本能的使然。一個人的快樂如果全是通過滿足本能來達到的——沒有其他品種,那麼這個人一定是低級的,甚至是腐朽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值得稱道之人的成長過程,其實就是一個不斷抵製本能誘惑的過程。隻有不斷抵製本能的使然,你才會有其他的、很可能是有益的迷戀。人活一世,總是因為有所迷戀。隻有有了有益的迷戀,你才可能獲得稱道。我深知,那些寫滿本能和快樂的書是一服醉人的藥,一旦沾染,就會迷醉不能自拔,所以我堅強地抵製著它們的侵略、誘惑。凶殺、色情、神奇、秘聞、荒誕不經、大富大貴……我對自己說,寫這些書的人都已糜爛,他們寫這些書的目的也正是希望我們與他們一道糜爛。不不,不能靠近,不能上當,我要遠離,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