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弄陰謀和權術的,往往被稱為馬基雅弗利主義者。
至於李宗吾先生被人視為瘋狂,則自其書出,此論既隨之。李先生著厚黑學,多用反語、冷語。他的結論,以其鞭辟入裏,竟被人視做當然,而以厚黑教主目之。其分析結果又多一針見血,凡所論斷,如冷水澆臂,觸處皆係思想利刃。張默生先生當麵對李先生說:“重慶北溫泉乳花洞門前,有一棵黃桷樹根,虯結盤屈,蜿蜒如龍,很像你思想的恢詭譎怪。”一般讀者,固覺震悚,而真正厚黑人物,一種深藏內斂,收束窺伺於旁,一種沸反盈天,喊打喊殺,必欲除之而後快。從前人類爭鬥,以拳腳勝,其後以刀劍勝,再後以槍炮勝,而今俱不能取勝於高科技電子戰之下。這個過程中,思想的武器卻一直獨立各種拳腳武器之外,移步換形,其威力且不獨取勝於疆場。
較之一般思想史,李宗吾思想多以逆推法出之,他以三國時期為中軸,向上推及三代,更往下推至曾國藩、胡林翼,整個二十四史重要人物,或長於厚,或長於黑,或二者兼之,有多大厚黑便成多大人物,幾乎無一不合。他這一番解析,既從容褪去大人先生頭上不可一世的光暈,又把種種慘烈手段的底蘊黑幕提出公式來播之於眾,他因此而成一時思想的重鎮。雖然這是他匡濟之誌的變相表達,而給他惹惱的人,自然要把瘋子的名義加諸他的頭上,恰好他在實際生活中又有一些不合常規的地方,別人做官都想越做越大,他卻願意越做越小。他拿力學規律來討論性善性惡問題,他主張兜底改革現行教育製度,他甚至認為,妨礙當時文化發展的就是教科書有版權一事。他喜歡獨處,信步閑行於公園蔽日濃蔭底下,遠遠看見熟人走來,“則好像不經意的掩藏起來,真是遊魂般的生活”。(《厚黑教主傳》,115頁)一般恨他的官僚,就來個反話正看,把天下的罪惡,都歸到他的厚黑上去,當時他收到很多無禮辱罵的信件,有稱“吾兒見字”的,有斥其“王八蛋”的,有定罪名謂之“應槍斃應活埋”的,當然也有對他五體投地深表欽佩的。
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他的著作由死寂而驟熱,印量迅速增至數百萬冊以上,多數讀者,漸漸曉得了他的狷介和操守,大抵理解他那深藏在嬉笑怒罵中的一番苦心。他的學說,總算給今世文化人帶來應有的啟發了。張默生先生認為,李宗吾名為“厚黑教主”,實則是大觀園外的“幹淨石獅子”呢!
李宗吾先生幼年身體孱弱,平時離不開藥罐。哮喘加上手腳不靈活,穿衣服都須人幫忙,疾病的製約使他帶有畸人的性質。李宗吾先生著厚黑學,以厚黑二字,罵盡古今奸佞醜類。因他正話反說,熱話冷說,淺薄者以厚黑導師觀之矣。其書始出,道貌岸然者義憤填膺,必欲殺之以謝天下而後快。這在他們是做得說不得的。當時更有某貪官著《薄白學》麵世,不數日以貪汙奸淫橫暴擾民多罪並罰,砍頭懸之城門;這類人才真正對厚黑學有一套獨得之秘呢!而宗吾平生怍薄門衰,菜根一甌,僅可果腹,而寒氈終老,身後更加蕭條。其人一生為在野文人,近花甲之年偶為川省政府編譯室成員,旋即遭人排擠,掛冠而去,可謂潦倒終身。以他的遭際來看,正是一個膽薄心白、於所謂厚黑完全不能實行的人。
馬基雅弗利本人或許不是馬基雅弗利主義者,但世上有不少他的傳人。他們製造民眾的矛盾,施展毒辣的計謀,做夢都想利用矛盾,分化矛盾,各個擊破,一旦不遂倍感失落,或竟無所不用其極,加以搗亂和表演,目的還是欺騙和分化。
思想家是時代意義上的幕僚
思想家是時代的幕僚。他們貢獻於整個國家、民族的當下與未來。
曆史上巨變的時代,因外來文化的碰撞,與固有民族精神相摩相蕩,作微妙的結合,產出異樣的光彩。
天才的睿智與洞見
晚清時節,外患內憂加劇,國勢險惡,幾陷萬劫不複之境地。但那也是誌士崛起、豪俊輩出的時代。王韜文筆的簡古暢達和投身自由媒介的深廣、孫中山先生的深謀遠慮和愈挫愈奮、郭嵩燾智者的痛苦……皆具各方麵的代表性。鄭觀應與容閎、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等同屬一個時代,其思想巨著今日讀來猶心如卷瀾,汗涔涔下。鄭公廣東香山人,生於1842年,卒於1922年。少年時期即遠遊上海,棄學從商,後長期於洋行任職。與洋務大員交誼日深,先後任織布局總辦、上海電報局總辦,後又擢為輪船招商局總辦,其間思索結晶也日益宏富。鄭先生在早期開埠的大上海入洋行,學外語,識外人。他的商業實體做得很大,而他的頭腦則一刻也不停地思考中國症結。其後又應粵東防務大臣彭玉麟之招,潛往西貢、金邊偵察法人軍情,為國效力。
其為人或經商均方正而有轉圜餘地,責己嚴而待人寬。終因人事挫敗受誣於人,乃退往澳門,傾力撰述《盛世危言》。其《救時揭要》1873年刻印,《盛世危言》1894年刊行。其於政體則倡“立議院、達民情”,於洋務派之心結則指出其“舍本圖末”,經濟方麵則主張民辦企業,與列強之商戰抗衡,文化建設則辦學藏書;軍事上“人”、“器”並重。觀其《條陳中日戰事》之分析及行止,可謂軍事情報之天才及商戰之第一流高手。《盛世危言》在政治方麵超越同儕之處在於,強調立憲為首要的議會政治;以此為背景,傳媒、商業、文化……方有真正依托。故張之洞讀畢《盛世危言》由衷歎曰:“論時務之書雖多,究不及此書之統籌全局擇精語詳。”他可以說是民主政體的血親,心地的純摯、頭腦的深邃、眼光的明銳,運筆的條暢,結體的厚重,合一爐而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