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針針紮在專製的痛處 (1)(1 / 2)

廣東名儒梁章冉的《海國四說》,“未有統領,先有國法。法也者,民心之公也。統領限年而易……終未嚐以人變法。既不能據而不退,又不能舉以自代。其舉其退,一公之民”。國家法政的總決定權在人民,三權分立的製度設計,又使總統屆期必退,即無論何等樣的戀棧者俱不可行。對最高統治者本人來說——“為統領者,既知黨非我樹,私非我濟,則亦惟有力守其法,於瞬息四年中,殫精竭神,求足以生去後之思……又安有貪侈凶暴,以必不可固之位,必不可再之時,而徒貽其民以口實者哉?”談政體的文字在這本書中不太多,然一旦涉及,其認識往往深入骨髓,精到的眼光與把握令後世相當多的長文專論所望塵莫及。

其後魏源編撰巨著《海國圖誌》:“嗚呼,彌利堅國,非有雄才梟傑之王也,渙散二十七部落,渙散數十萬黔首,憤於無道之虎狼英吉利,同仇一倡,不約成城,堅壁清野,絕其餉道,遂走強敵,盡複故疆,可不謂武乎!……二十七部酋,分東西二路,而公舉一大酋總攝之,非惟不世及,且不四載即受代,一變古今官家之局,而人心翕然,可不謂公乎!議事聽訟,選官舉賢,皆自下始。眾可可之,眾否否之,眾好好之,眾惡惡之,三占從二,舍獨洵同,即在下預議之人,亦先由公舉,可不謂公乎!”已相當明確地肯定製度的約束力量,以及那種“最不壞”的巧妙設計,對議會架構的介紹與美譽對維新運動大有啟發。《後敘》說美國憲法“可垂弈世而無弊”。

同時期的郭嵩燾,是洋務運動的倡導者,而胸懷卻遠遠超越洋務意識。他曾襄助曾國藩出辦團練,建湘軍。中年時期至上海,接觸西人西學。晚年力陳西方立國之本在政教,若僅於技術方麵師其長技,乃舍本逐末。出使英國,為中國遣使駐歐之始。兩年多使外期間,有60萬言記述,得出“西洋國政一公之臣民,其君不以為私”,“中國秦漢以來二千餘年,適得其反”的結論(《使西紀程》)。保守派據為把柄,予以攻擊。汪榮祖先生《走向世界的挫折》145頁寫道:“郭氏以禮為治事之必須。儒家的禮就是儒家的製度。……他認為禮須不違於時,則以禮為本的政教,豈能不應時而變革?”郭氏言“時者,一代之典章,互有因革,不相襲也”。

他們都是在那人心窳敗、凋敝的社會風氣中,真正的有心人,因其天才的洞見和深刻的睿智,成為20世紀的思想巨人,而以鄭觀應所述最為係統條暢。其思想的生成、結撰,不特超越前人,傲視同儕,且也以其絕不縮水的思想重量,照出後人的庸常和反常。

曹聚仁先生在《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158頁)中曾很確鑿地斷言:

儒家談政治,不主張理財,這便是行不通的。一則藏富於民,就會害民,因為讓人民自由競爭,自由貿易,就會造成歐美資本主義的畸形經濟,弄得政府沒有錢,錢都流到少數人手裏去了。二則政府一切設施,一切建設事業,都非錢不行,不善理財的話,任何政治理想都不能實行,現代政治家都知道政治越進步,賦稅便越重,薄賦稅的話,隻是迎合社會群眾的心理,發些不負責的空話。

這是他讚譽王安石的經濟思想,為王氏辯護的一番話。他推崇王安石的整理兵製、重要企業由國家經營,由政府統製一切企業經濟機構……所以曹先生崇法家而厭惡儒家。

政治民主化、經濟市場化、文藝自由化等,乃是政治現代化的圭臬。曹公智不解此,至發荒誕之言,竟至走向推崇殘民以逞的行政政策而不自知,反而沾沾自喜。

社會平衡,人心順遂,起點平等,自由競爭,最大限度發揮個體的人本價值,其結果就是藏富於民。曹公竟說這就會害民。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而在不知不覺間,他對民間的漠視,對民瘼的輕蔑,以及他那“貨與帝王家”的幫閑念頭就露了馬腳。

什麼建設呀設施呀,都非錢不行,更是不著邊際。蓋在他心頭,錢就是紙幣,而不是經濟基礎和實力,錢從哪裏來,從根本上說,不是印鈔廠開動機器,而是市場自由競爭的結果。理財也不是他心目中那種概念,賦稅越重錢就來了嗎?就算是,也是殺雞取卵一時而已,對社會的抽筋剝皮,更是政治的自掘墳墓。再者,歐美社會,對暴利行業才是課以重稅,重、薄各有針對,哪裏像曹公所說是什麼畸形經濟?

王安石那一套政治、經濟運作模式,在經濟學上,相當於類凱恩斯療法,實施那一政策的政府是在完全缺乏“凱恩斯契約”的約束下實施這些政策的。事實證明在經濟自由化和政治控製之間並未取得平衡,反而左支右絀、導致全麵棘手的問題和始料不及的巨大麻煩。曹先生盲目大讚王安石,他不知道,要達成其理想,政府必須在不違反自由市場原則的情況下來采取幹預行動,而這種契約在那時的專製體係中根本就不存在。於是,國家辦社會,專製者乃不惜一切代價保住他們的政治權力和經濟特權,指令經濟帶來僵化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