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前言
有些地方是一定要回去的。比如西藏,比如青海。
八月末,與舊友相約從西寧駕車穿越青藏高原,經柴達木盆地進入甘肅河西走廊。三千公裏,一路是看不盡的草原,戈壁,長河,落日。在青海湖畔,朝聖的藏民每走三步,便五體投地磕下等身長頭,同行的友人轉過頭去凝望,久久無言。我知道他心裏的感動,十餘年前我初次邂逅這一幕,也曾胸中如遭重擊,被信仰的力量震撼。
雨中的塔爾寺現出荒涼頹敗之相,旅遊與聲名似乎並沒有帶給它輝煌的延續,一些建築物毀壞了,關閉了,門上掛著生鏽的鐵鎖,傾圮的石牆上長著野草。寺門外的如來八塔上站著發呆的鴿子,並不理會來來往往的遊人。相較於內地寺廟這些年的大事修繕,香火鼎盛,塔爾寺的破敗,有一種漫不經心,不予迎和,和歲月流逝裏的理所當然。作為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的誕生地,安多地區最大的格魯派寺院,藏傳佛教朝聖中心之一,塔爾寺彙聚了來自甘、青、川、藏地區的眾多信徒,與抱著觀光目的的旅遊客裝束、神情迥異。藏人信佛,經過上千年的信仰傳承,幾百年政教合一的曆史,信仰已深入他們的骨髓,成為他們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散落在人群裏的信徒,縱使衣衫襤褸,麵容肮髒,神情卻也無一例外地淡泊安然,絕無都市人臉上慣常見的焦慮煩躁和觀光客眼神裏的匆遽,倦怠,茫然。
有時我想,佛教在藏地的傳承,也像這塊土地一樣,大道無言,並不需要漢傳佛教裏的刻苦鑽研經籍、參悟話頭、冥想苦思,隻需心中有信,每磕下一個長頭,每轉動一次經筒,心中幹淨,一無雜念,簡單的儀軌,篤定的信念,某種意義上,更接近建立在造物主信念上的西方宗教的表象。而佛教的本質卻是去神的,融會貫通了東方宗教、哲學、心理學、自然科學等多種內涵的佛學,已經不僅僅是一種宗教信仰,而是蘊涵了關於人類終極思考等博大精深的命題。廓然無聖,即身成佛,諸行無常,五蘊皆空,隻是這樣的教義,在一個缺乏信仰的民族,一個沒有信念的時代,不僅僅已經失去悟性的土壤,更甚至淪為祿蠹之輩歪曲利用的借口。內地近些年借助旅遊熱大興土木,建寺廟,造佛像,都不過是末法時期的虛假繁榮,並不代表佛法的真正興盛。但在任何一個時代,即便是在佛法遭到滅絕性打擊的時期,都有堅定不移弘法護法的覺者存在。因為按照佛的思想,滅絕同樣也是假象,萬事萬物原本是不生不滅,圓融完滿的。
二〇〇九年,一個因為身體原因無法去往西藏的朋友對我說,你來寫倉央嘉措吧,借你的眼睛,幫我看一看西藏。他說,人生充滿悖論,這個時代鼓蕩起每一個人的野心,卻又無法給予滿足。“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它實際上印證了這個時代人的欲望和困頓。那時倉央嘉措的名字並不為人熟知,但在西藏停留過的人,沒有誰不知道八廓街的紅房子瑪吉阿米,沒有人未曾聽說活佛與蕩子宕桑汪波的傳說。我應承下來寫一本書,寫下我眼裏的西藏,藏傳佛教,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