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信徒
日光傾城。我在春天回到拉薩。
日落前的布達拉宮被夕陽染成了金色。塵世裏俗豔的金色,在高原的天空下,無與倫比地燦爛、壯麗,儀容萬方。夕陽流淌在布達拉宮蜿蜒迤邐的牆碟,背後是洶湧舒卷的雲絮。亙古靜穆的高牆,在流轉的大朵白雲映襯下,有一種與時間空間無涉的永恒質感。仿佛開天辟地,它就矗立在那裏,雄踞山頂,曠古無言。任頭上風雲變幻,腳下金戈鐵馬。人世蹉跎,世代易主,每一塊石頭都毫發無傷。
四月的高原陽光溫柔而亮烈,舔得我的眼睛幹澀生疼。閉上眼睛在紅山腳下坐下來,聽見遠處轉經的銅鈴聲,聞到彌漫在每一寸空氣裏的藏香。恍惚裏,似乎經年闊別的光陰從未存在,我一直就打坐在這裏,不曾離開。
每一個還沒有去過西藏的人,都深信有一天會踏上那片土地。每一個離開西藏的人,都深信自己還會回去,因為將魂留在了那裏。一個丟了魂的人,即使還能夠貌似正常地吃飯睡覺,上班下班,心其實已經空了。如同一段老樹,樹冠樹皮都還完好,到了春天,枝頭依然還會綻出新綠。沒有人看得見,粗大的樹樁底下,有一個被時光掏得越來越大的空洞。風鑽進來,雨落進來,蛇和老鼠們跑進來。隻是陽光再也照不進來。
我回來了,西藏,又呼吸到了拉薩的陽光,聽見血液重新流回心髒。
落腳的小旅館有斑駁的牆體,夕陽輕悄悄地在牆上移動,將孤單單的人影拉得越來越長。微風輕吹,撩起紛亂的發絲,如同一棵長在曠野冷風裏的樹,稀拉拉的葉子掛在樹梢,在風裏瑟縮。站在天井裏就著水龍頭洗了洗臉,對著牆上的影子發了一會兒呆,薄暮的空氣已漸漸冷冽刺骨起來。
晚飯後,轉了一小截八廓街,風冷颼颼地直往脖子裏灌。初春的高原夜晚,氣溫還在零度以下徘徊。羽絨服裏的毛衣太單薄了,空蕩蕩的捂不嚴,手腳很快變得冰涼,感覺心髒緊縮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回到房間,就著火盆烤火。室內的空氣裏浮蕩著發酵的酸奶氣味,混著酥油和幹牛糞的味道。旅館女主人送了一壺茶來,粗糙的壺身和茶杯上有經年的油漬。茶是滾燙的,奶香撲鼻,一大口熱熱的液體落下肚腹,胸腔裏的沉悶一下子舒展開來,無比熨帖,凝滯的血液一下子快速運動起來,迅疾地竄向全身經絡和每一根毛細血管,心髒便如一朵吸水飽滿的碩大花朵,忽然就打開了。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
驀然聽見你誦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搖動所有的轉經筒,
不為超度,隻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
不為修來生,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
拉薩的第一夜,空氣似乎格外幹燥,整夜都覺得口渴,睡不安穩。迷迷糊糊醒過好幾次,都以為天亮了。看看表,卻還在深夜。夜氣裏一直有不明白的聲響,似乎是蟲鳴,又似乎是遙遠的車輪聲、銅鈴聲、馬嘶聲,甚至市場裏的交談聲、討價還價聲。我知道這是高原氧氣稀薄的氣流壓迫中耳神經的緣故。
近四點的時候,終於很沉地睡過去。醒來時,聽到渺遠的梵唱,以為還是夢裏的幻聽。睜眼看見日光已經從小小的窗戶斜射進來,同屋的年輕女子已經起床,在整理行裝。聲音來自她扔在床頭的MP3耳機。是朱哲琴。
朱哲琴的《信徒》。
躺在拉薩的晨曦裏,聽著久違的朱哲琴的歌聲。何訓田的歌詞,從容而舒緩,像一個坐在西藏陽光裏的老人,拉著古老的紮木聶,緩緩講述一個遙遠而又在咫尺的故事,將前生後世裏的孤單長路漫不經心地拉出來。匆忙趕路的人們都停了下來,靜靜聽他講述。故事講完了,陽光溫暖,歲月正好。人們各自分散,去往四方。朝聖的信徒用身體丈量大地,他們還要走遙遠的長路。
那一年,第一次看見朝聖的藏民,攜兒將女,每走幾步,就伏倒塵埃,五體投地,虔誠地磕下等身長頭。一瞬間竟如重石撞擊胸口,淚水刹那滾落,不知道他們要何年何月,才能走到要去的地方。這一生一世,這樣的朝聖之旅,又能夠走多遠。一個平生不曾追問過信仰為何物的女子,那一刻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僅僅為了完成《古蘭經》"變成一個較好的人"的規誡,全世界的穆斯林一生之中千方百計都要去往聖地麥加朝覲。有人甚至為此橫越半個地球,翻山越嶺,耗盡一生財富,走得瘦骨嶙峋。
有信仰的人們是有福的。
人們說這首歌源自西藏民間,為西藏曆史上最具傳奇色彩的活佛--六世**喇嘛倉央嘉措所創,在藏民族中世世代代,口口相傳。人們說這是一首情歌。那麼愛情,是不是也是一種信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