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別說匆匆)(1 / 3)

六月二十五日淩晨三點二十七分,手機在臉的旁邊震動了兩短一長共三下。她帶著睡意睜開眼睛。藍色的屏幕上寫著:“一條新信息。”“閱讀。”

“五小時後考哲學。上通宵自習。忽然很想你。自:銘

2004/6/25”

“早安。”她回了一句,又繼續睡了去。她睡覺時習慣側身枕著自己的胳膊,習慣不做夢,習慣不關手機。

他們的相見,三年來總是匆匆而又匆匆。兩個人,兩所學校,兩座城市。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想念或不想念之間荒蕪或綻開,然後頹敗。三年前她第一次要長時間地離開他,到南方一所名叫杭州的城市去上學。當火車將兩人的麵容終於拉遠至完全模糊的時候,兩個對未來充滿未知的孩子在同一時刻淚流滿麵,一個在火車上,一個在火車下,彼此看不見對方。

第二次,她在寒假的最後一天晚上打電話給他:“送我回家吧。”“你在哪?”“外麵。”深夜的出租車裏,他們並肩坐在後排。“什麼時候走?”“明天。”她說。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又鬆開,什麼也沒有再說。

第三次,她說:“那我走了。”“嗯。再見。”他向她揮了揮手,小心地目送她出離視線。

第四次,第五次……於是,仿佛就習慣了。習慣了分別,習慣了火車,就像習慣了高中三年,每天放學後微笑著道別,想著明天還可再見的;習慣了星期五下午他陪她走到公交車站,看她上車,車門關上,再隨著車流消失在遠處——但星期一仍是可以再見的。隻是如今他們改變了計算時間的單位:從前用天,現在用星期、月、學期或是年。

而她亦習慣了睡覺時側身枕著自己的胳膊,不做夢,不關手機。

可是六月二十五日早晨八點五十分,她拿著牙刷站在鏡子前麵看著自己的臉,忽然就不習慣了起來。

她刪掉了除那條短信之外的所有信息,背起一個不大的斜挎布包,向裏麵塞入一把紅木梳子,一個幹癟的錢包和手機,走出宿舍樓。期末的校園因為考試而顯得冷漠、緊張並且單調。食堂裏這時已經沒有早飯,她在樓下的小店裏買了一杯冰酸奶和一隻麵包,但是天太熱,她吃不下那隻麵包,於是把它丟進了垃圾桶。

她向校門口走去,乘公交車到了火車站,走進售票大廳。

“一張到西安的硬座,今天的。”她遞過一張百元鈔票。

“座位沒有了,隻有站票——要不要?”售票員麵無表情地應答著。

“好的。”

火車是她所熟悉的一班,2308次,下午2點36分開,經過24個小時到達西安。每次回家,都是這趟車。所不同的是,從前坐的都是臥鋪,這次卻連座位也沒有。她沒有多餘的錢買臥鋪票。她買了份報紙,在候車室靜靜地等到檢票進站。這是那種最舊最落後的綠皮車,沒有空調,不是特快,逢站必停。由於經過河南省的許多城市,因此民工非常多。那些皮膚黝黑,上身赤裸,靜脈曲張的男人,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放在過道裏,然後坐在上麵。也有的席地而坐,旁若無人地吸煙,等列車員走過來時就滅掉,走後再重新點上。悶熱、擁擠、肮髒、汙濁、長夜……這一切都令她感到窒息和惡心。一個人在去上廁所時把自己的座位讓給她片刻。她把頭伸出窗外,迎著猛烈的風,亂發飛舞,臉龐感到一陣被割裂的疼痛。忽然,從前麵窗戶裏扔出來的一個泡麵調味包打在她的臉上,夾雜著花椒味道。她無助地站起來,重新站在過道裏。低下頭,嶄新的紅色麻編涼鞋已經在不知何時被踩得麵目全非。

“喂?”他接起宿舍的電話。

“銘,是我。你現在從宿舍走出來,我在樓門口等你。”沒等電話那頭有任何反應,她啪地合上了手機。

大約一分鍾後他來到了她的麵前,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眼前的女孩麵容憔悴,皮膚幹燥,頭發一部分幹枯蓬亂如一堆荒蕪的野草,另一部分浸透了汗水貼在臉上和脖子上。她身上的白色連衣裙和紅色涼鞋都沾滿汙漬,指甲邊緣有黑色的髒東西。她活像一個難民,隻是,隻是那雙眼睛還是那樣的漆黑發亮,不知疲倦地映照著這個世界,仿佛急於看穿一切,有時候卻又顯得非常懶散。

“你……從哪裏來?”愣了好半天,他才問出一句。

“杭州啊。”她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先從我們學校坐公交車到火車站,再坐火車到西安,再坐出租到你們學校。”

“行李呢?”

她把那隻布包卸下來給他。他打開,裏麵是一把紅木梳子,一個幹癟的錢包和一隻手機。

他越發疑惑了:“到底怎麼回事?”

她打開手機,把那條信息調出來給他看。“因為這個?”他看著她憔悴的臉和不知疲倦的眼睛,表情中充滿了心疼。她點點頭,像個孩子一樣調皮地笑了,仰起頭和他對視,帶著一點自作主張後的得意。

他突然用力地摟過她,用手扳住她的臉粗暴地吻她。“不要親我。”她掙脫開來,平靜地說,“我坐火車時間太長了,沒洗臉沒睡覺沒吃東西,臉上很髒,嘴裏也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