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從那間陰暗的小土屋裏走出來,油漆剝落的黑木門吱呀一聲關上,陽光白得刺眼。我半閉著眼睛站在門前,偌大的曬麥場,七月,正午,一片黃土空曠死寂。這個北方的小村莊,一大半的人此時跑來立於麥場邊緣觀望著,看田家老太最後走時的模樣,還有她從小反叛且不孝的曾孫女。然而對我來說,那些麵孔一概模糊不清。遠處高而直的樺樹,一排排影像交疊,圍繞著麥場旋轉。
就在我覺得自己將要暈倒的時候,雙眼終於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也許他已經在那裏等待許久,但我並未看見——司南穿著昨天的衣服,從麥場的另一頭疾步走來。
我使盡最後一點力氣跑向他。可越是接近,他的和我的腳步,反而越慢,動作不自然起來,雙手亦不知該放在哪裏。我盡量睜大了疲憊的雙眼去看他的眼睛,思維漸而空白。停滯片刻之後,我終於再又朝前邁出一步,鞋尖落於距他的鞋尖不足十厘米的地方,抬起手臂,整個身體向他倒過去。
司南的人顫抖了一下,接著用一種略帶猶豫卻極為溫存的方式摟住我。“沒事了……沒事了……”他用手撫過我的背,由上至下,幫我理順淩亂的呼吸,而後捧起我的臉,探試性地,依次吻過我的額頭、眼睛、臉頰和嘴。
我沒有拒絕。在他的安撫之下,我的心情漸漸平複,直至可以聽見旁邊的小孩子怪怪的笑聲和大人們不滿的指指戳戳之聲。
“司南,”我小聲問,“下來怎麼辦啊……”
“你不用管了。我已經聯係好了火葬場的靈車,他們過一個小時到。先回去歇會吧。”
我從喉嚨裏咕噥出一聲“嗯”,便由司南扶著,穿過人群走向太奶奶的老屋。
“呸!”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老漢正用黑布板鞋蹭去地上的唾沫,並不忘抬起頭,用詛咒的目光瞪我一眼。也許論輩分親緣,我該叫他舅爺爺,或老太爺之類,我不知道,我早已遺忘。
2
太奶奶終於死了。而今**在她曾靠過多年的藤編搖椅上,捧著司南遞過來的一杯熱水發呆。司南不說話,由了我回憶往事。
他們都說我是掃把星,專克親近的人。我的所有親人在我十歲以前離家出走或死於各種原因,隻剩下一個太奶奶。太奶奶對我是掃把星這一說法深信不疑,像看管一個邪魔一樣看管我,但是在我的眼裏,她卻是真正的巫婆,將我置於暗處的角落,用那張沒有牙齒的嘴對我說出帶有奇怪口音的句子,關於我的種種不是,關於我是怎樣害得父母慘死於車禍,怎樣令姥爺中邪,等等。她的麵孔在逆光中一片死黑,頭發邊緣透過蓬亂的雜光。她的目光陰沉而鋒利,直直地看著我,仿佛恨不得我馬上死掉。在我的記憶中她一直都是那麼老,從不洗澡,很少出門,就是靠在那把藤編的搖椅上,搖著睡去,醒來,再睡去,再醒來。有時候她會到院子裏曬太陽,坐另外一把椅子,放兩個橘子在腿上,慢慢地撥開了吃。她沒有牙齒,隻能將每瓣橘子上那層半透明的膜也撕掉,再去吮吸裏麵的水分。橘子都是村裏的人送來給她的,我們所有的生活用品和錢都是村長或村裏的人送的。他們不為我,隻為她,所以橘子隻會送兩個,所以我永遠吃不到橘子。她臉上一塊塊褐色的斑點和鬆弛幹枯的皮膚,粗糙的手指,彎曲變形的指甲,在水嫩金黃的橘肉襯托下,更加顯得可怕。
最可怕的是,她命我每天晚上為她洗腳。她的腳是裹過的,五個腳趾嚴重變形,向腳心反扣過去,腳背誇張地向上拱起,腳掌中間還有一道深溝,足可以放進一根手指。我用綠色的塑料盆盛來熱水,放進腳布攪一攪,端到她的床前,為她脫去鞋襪,將那雙腳放進盆裏,來回揉搓。她對她的小腳十分珍視,甚至引以為驕傲,因此要求我仔細地洗。從每個腳趾縫到腳掌中的深溝,任何地方都要好生洗過。不能太敷衍,也不能太用力。最後,再擰出腳布,仔細擦幹,裹上裹腳布。每次做這些時,我心裏都是冷森森的感覺,全身的汗毛立起來,無論多少次以後,也不能習慣和麻木。
她不允許我上別的孩子家去玩,不允許我去除了學校、街道菜場和村口小賣部以外的任何地方。若不是村長來和她好說歹說,她一定不會同意我把初中上完,若不是我拚命學習,私自報名考上了離家很遠的一所重點高中,我還將每天聽她對著我說話,為她洗腳。
3
我在高二時遇見了森。他和另外幾個男孩子每個星期總有一兩天會在我們學校門口出現。別的學生對他們都有些怕怕的,說不要讓他們注意到你,他們會找你麻煩,或是劫你的錢。我卻從不在意——反正我沒有錢,我的學費住宿費因為成績太好所以學校都給免掉了,照顧到家裏情況,每學期還有補助,不過也就那麼一點點,剛夠我緊緊張張地過下去。除非要買東西,我的口袋從來不裝錢,有什麼可怕的呢。
我卻恰好被他們注意到了。一個星期五的下午,我從學校出來,拿著三塊錢準備坐城鄉間的長途公車回家,他們攔住了我。一個看起來較為特別的男孩子走上前來,眼睛望向別處,作出一副熟練而滿不在乎的樣子,對我說:“嘿,我挺喜歡你的,交個朋友吧。”
“好的。”我說。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就這樣答應,反而愣了一下,“那……你叫什麼名字?”
“婕,你呢?”
“我叫森。”
我們就這樣認識,他是唯一一個說喜歡我的人。
森帶我去逛街,口袋裏裝很少的錢,到市中心的大商場裏將漂亮的衣服一件件試過去,並裝作十分挑剔的樣子對服務小姐說,這裏不行,那裏不行,逛累了就坐在廣場旁的台階上吃一塊錢一根的棒冰;他帶我去夜市吃烤肉串,和一群弟兄喝酒,左手摟著我的肩膀,右手端著劣質塑料杯將其中的啤酒一飲而盡;我們去旱冰場滑冰,拉著手瘋狂地滑行,想象飛翔的感覺,然後摔倒,放肆地笑;玩到淩晨,在暗夜的巷子裏親吻,然後到他的某個朋友家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