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不會千嬌百媚地撒嬌,他有什麼訴求就直眉瞪眼地幹叫,眼大如銅鈴。一點不能跟美眉媲美。美眉的眼睛會說話,綠幽幽的盡是柔媚。那禿兒的目光猶如手電筒的光,直白而且明亮,卻沒有一點味道。而且他總是抱著門口的臭拖鞋睡覺,冬天還把大半個腦袋塞進綿窩窩裏麵去睡。他毫無吃相,永遠像已經餓了一百年。也毫無睡相,仰麵朝天時,四肢像四個幹樹棍棍,嘴巴合不住,兩顆尖牙露在唇外。他身上的腥臊氣嗆得我總是要憋氣哮喘。散步見了鄰居,跟人介紹他是我家禿兒時,他一般撒腿就跑,那種落荒而逃的模樣,真是貽笑大方。
而且,他還凶殘和霸道。他為自己選定了這個家,那麼堅定,他用他的怪叫宣布他來了,同時他開始暴打撕咬每個貓,他要把所有其他貓都趕盡殺絕。包括黑黑。我的第一隻流浪貓大白就被他打走,至今杳無音訊。他每天早晨攔截出門的我家王子黑黑,並且撲打他時,我會瘋狂地把一隻沉重的皮質厚底拖鞋甩出去砸在他身上。因為黑黑是我們的命根,是我們最寵愛的貓。他還把隻有兩個多月大的小女貓豬豬壓在地上撕咬,豬豬發出慘烈叫聲時,我會用笤帚暴打他驅趕他。
他那時簡直不像個貓,簡直就是一隻下山的小老虎,一個小獅子。
我一邊打他一邊罵他是小禽獸。
但是他打都打不走。
他就是要稱王稱霸,不知道為什麼。直到給他做了去勢手術,他的狼子野心方才泯滅。他一下子乖得如同一隻綿羊。這是後話。
那時起他就在我家安營紮寨了。因為我不反對他吃飽喝足。
有幾次打了他,我以為他逃走了,可是早晨醒來一看,他睡在院外的南瓜地裏。他生存能力極強,能幾天幾夜躲在那裏,夜裏我們睡著了他才起來到窗下吃喝。
之所以給他取名叫禿兒,是因為他的尾巴短一截,隻有正常貓尾的三分之二那麼長。貓爹就叫他禿兒。其實他的名字很多。我給他洗澡,根本弄不住他,他一聲不吭,卻低著頭拱著身子往盆子外掙,那勁頭之大我真控製不了。於是我草草收場,幾乎就隻是用水給他涮了涮屁股。從此我也叫他牛牛!大牛!金大牛!
他沒一點氣質,也沒風度,走路就是走路,從來不像我家黑黑走起路來那麼優雅浪漫,或者若有所思。也不像美眉那麼春風拂麵,颯颯爽爽,風姿迷人。他認為走路就是走路,一副走路的勤懇相、認真相和老實相。有時候我覺得他像一部美國電影裏的男主角阿甘,有時候我覺得他就是我們馬橋土著。我們就又叫他農農和三農貓。
他似乎也很歡喜走路,因為他一走路就翹起尾巴。
別的貓走路時有時翹著尾巴,有時會耷拉著尾巴,有時也會夾著尾巴。這個禿兒,走路時永遠翹著尾巴。本來是短毛,屁股周圍的毛更是稀薄,於是赤裸出他稀爛的屁股。
他做去勢手術之前,有兩個比一般貓都大很多的蛋蛋,他爹稱做乒乓球。我們都深覺奇怪。這也許就是他脾氣大並那麼野蠻的原因。那時他走起路來因為掛著這兩個乒乓球頗有幾分神氣。後來做沒了,癟癟了,殘敗的模樣,他一下子威風掃地。加上他的屁股那裏總是紅不拉的,就總覺得他有個稀爛的屁股。
我即使是那樣地喜歡每一個貓咪,也覺得這個黃貓有些醜怪。而我從前養過的貓,個個通體漂亮。比如大咪咪,臉蛋漂亮,尾巴也漂亮;比如花花,眼睛漂亮,爪爪也漂亮;比如黑黑,臉兒尾巴爪子屁股,都漂亮,哪裏都玲瓏剔透。而別的貓,也許屁股長得不好看,但人家毛長,於是遮掩了。唯獨這個大黃貓,所有短處都露在外麵,他也從不隱蔽掩藏,就那麼不知羞恥地亮著,而且後來熟悉環境後哪人多他去哪。他後腿還有嚴重的外八字,走路時一撇一撇的,但他絲毫不以為醜,走得總是很起勁,還一邊瞪著他那銅鈴眼。慌得我趕緊就先跟人說:這是我家最醜的貓。
永遠跟著你的貓
禿兒是會跟人散步的貓。
無論人什麼時候出門散步轉悠,他總是跟著。我每天找黑黑回家時他都是跟著的,黑黑常常跑出離家幾百米的地方去,繞一大圈回來,沿途他上樹,他帶你去鑽他的小柳林,爬他的小山崗,看他的知了洞,我或者他爹就跟著他,陪著他玩夠,然後抱他回家睡覺。他不回來我們睡不好覺。
每一次,禿兒都是跟著的。這我知道,但是,每次我都並不在意他,或者說是熟視無睹。其實每次他都寸步不離輕悄地跟著我,但我的眼睛卻總是入迷地看著黑黑。禿兒蹭我,我也是並不低頭看他,隻是敷衍地用手摸摸他的頭頂,眼睛還是看著黑黑。那時黑黑穿著黑色的小燕尾服正瀟灑地表演爬樹,奔跑,跨越冬青,騰空躍起捉雀子等,展示他的靈巧活潑和如夢如幻,令人眼花繚亂。有一次跟土豆出去,他還蹲在一棵海棠樹下的大石頭上著迷地看花,令豆蔻年華的土豆大為感動,說黑黑是懂得風花雪月的貓。
而禿兒就是默不做聲地笨拙地跟著你。他不會爬樹,不會騰空躍起,也不懂得花兒的美麗,也懶得捉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