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是那次土豆便跟大咪咪結下感情。土豆總是想辦法親近大咪咪,用她肥胖的小手輕輕撫摸她,一邊自己把嘴巴撅起來發出嗚嗚的聲音。但是我表姐,就是姑姑的女兒土豆的大姨,不喜歡貓,她甚至害怕貓,真是奇怪,人害怕貓。貓走過來時,表姐就慘叫著把腳擱在茶幾上,不知道為什麼。而大咪咪就進退維穀地站著,然後很難辦地甩一下爪子。於是在大咪咪有一天在她的花盆裏拉了一泡屎之後,大咪咪就被驅逐了,我又帶她回她爹那邊,還是讓她跟她爹過。
轉過一年土豆一個人再來度暑假,就跟我們住在一起。她睡在起居室跟臥室之間的小廳堂裏,而貓咪幾乎日日跟她在一起。因為那時正是我們教育大咪咪正確拉尿的時間,有時我狠心拍打幾下大咪咪的屁股想讓她學會在毛沙裏撒尿。打疼了,大咪咪就委屈,就不理我,先是在沙發下麵躲著,到了晚上就隻跟土豆睡,靠著土豆的頭。因為土豆在她挨打以後會久久地替她揉屁股,還經常央求我們不要再打她了。她會摟著大咪咪嘰嘰咕咕不知說些什麼。看上去她們像一對小動物。所以一度大咪咪跟土豆比跟我們親。
而土豆至此因為太愛大咪咪,她跟我鬧著回去了也要養一隻貓。我知道她那邊的家裏除了她沒人愛小動物,也不會答應她養,也怕龍兒的悲劇在那裏重演,就給她講龍兒的故事,告訴她養小動物跟責任的事情,聰明的土豆就聽懂了,她認真說決定不養了,那是她一生第一次莊嚴地決定一件事。後來她實在喜歡小動物,那邊同意她養一些小龜。可是小龜經常就死了,那時土豆就咧著嘴哭一場。後來土豆讀書的大學裏有一大群流浪貓,她發現這個似乎比考上大學本身還高興。我經常往宿舍給她打電話找不著她,回頭她準是說,喂貓去了。
可是到了那次土豆念中學再來北京,大咪咪不知為什麼,就不認土豆了。土豆抱她的時候她突然衝土豆呋了一聲,還伸手打了土豆一巴掌,而後自己逃之夭夭。我和她爹驚訝之極,因為大咪咪這一生也沒呋過幾回。而土豆悄悄走到陽台上半天不回來,她竟然傷心哭了。她不明白她那麼愛大咪咪,可是大咪咪卻打她。後來,大咪咪還打過土豆幾次,土豆說,大咪咪有時候對她好,有時候對她不耐煩。
我一直想不通,大咪咪為什麼會打土豆。是因為妒忌嗎?因為常年家裏就我跟她爹帶著她。也許土豆來了,她就知道我的心思和關愛大都在土豆身上,所以妒忌。不論怎樣,總之通過她對土豆的態度,我和她爹才驚訝地知道,大咪咪有多愛我們。
她對我們倆和我們倆之外的人,原來態度那麼不同。即使是土豆,跟我有血緣關係的自家人,也是不同。大咪咪她平日裏是那麼寡言少語,也不跟人過分親昵,其實卻是多麼纏綿地跟我們在一起。以至於我們基本上不了解她會發怒,她會伸手打誰,原來她是含情脈脈地在跟我們度過每一天。有過我跟她爹幹仗的時候,都沒有她跟我們不睦的時候。
但是土豆還是愛大咪咪。她每次能來的假期,通電話報告我行程時,總是不忘欣喜地說一聲,又能見大咪咪啦!
土豆高考前最後一次來北京,走的時候,說,得有一年見不到大咪咪了,因為要高考了,下一個假期不能來了。那次我送土豆去火車站。我們忙著收拾行李,在屋裏廳裏過道裏來來回回地走,大包小包擱了一地,我囑咐她這個叮嚀她那個,亂糟糟的沒顧得上大咪咪。在我們出門前我下意識回頭又看屋裏一眼時,看見大咪咪竟然端然蹲在起居室的門口,久久地望著我們。我才恍惚想起她這樣子很長時間了。她的眼神!那種什麼都懂得都知道的眼神。我說:看大咪咪!她像一個人一樣!你看她什麼都知道。知道你要走了,她在送你。土豆也驚訝地看著大咪咪,說是呀是呀,我也看出來了。我們就有些驚呆地那麼愣怔著。我們仨就那樣對著看著。我第一次感到貓咪竟然有那麼深沉的感情。大咪咪那久久佇立,會意一切的身影,她的老外婆樣的眼睛,好像無限的慈祥,又無限的哀傷,她好像比我們人類更理解人類的生離死別。她久久地一動不動地蹲在那裏。在我的後半生想起大咪咪,她就永遠這樣蹲在我的心上。
後來她爹說快走怕誤了火車,我們才出了門。
再後來,土豆還沒參加高考,大咪咪就去了。
當時土豆正在期中考試,我帶大咪咪在醫院打吊針搶救。土豆來過一個電話,還問大咪咪幹嗎呢。我怕影響她考試,就輕描淡寫地說,她病了,我帶她看病,在醫院裏。等土豆考完了再來電話,問,大咪好了沒?我的眼淚立刻止不住地湧流出來。我忍著哽咽,告訴她,大咪咪不在了。土豆那邊一下子就沒有聲音了,很久我聽見她的啜泣。我竭力地忍住悲傷,勸慰她說,其實,一開初人就應該知道小動物的壽命要比我們人類短的,所以美國人的最新觀念是,當你心愛的寵物離開你的時候,我們不要悲傷,要知道他們先走是我們早就知道的事。我們應該平靜地送他們走並且微笑著告訴他們:到了天堂,要記得清晰地報上你的名字啊!可是土豆不聽我的,我自己也聽不進去。土豆掛了電話哭去了。我也掛上電話再一次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