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小時之後土豆用手機發來一條信息,說去年大咪咪蹲著送我走時,她曾久久地看著我,我也久久看著她。現在想來,那是最後一眼了。
後來,我們把大咪咪埋在新家我們臥室的窗下。這對我們多少是個安慰。我告訴了土豆。她又發來信息說,我覺得大咪咪很高興這樣。貓咪是有靈魂的,從此你看不見她,但她用她的方式陪伴你們,她會出出進進,來來去去,你開門關門一定要小心啊,不要夾著她。
自從最疼愛我的外婆過世,我就開始相信有靈魂。但是我為什麼從沒見到過?
再一個美麗的夏天來臨的時候,土豆長大了,長得跟夏天一樣美麗。她考上北京一所一類的重點大學,來北京讀書了。我帶她看我們的新家。我們坐在窗下喝茶時,我指著臥室窗邊一棵紅楓下麵告訴她,大咪咪就埋在那裏。土豆回頭好一會兒看著那裏,樹下長著一小片嫩綠的小草。等土豆再回轉頭來,她的眼圈紅了。
貓咪希望人類含情脈脈地生活在一起
大咪咪沒那麼多花俏,沒那麼多鬼把戲(我後來養的貓們,鬼把戲可多著呢!)。她安靜,她含蓄,她文雅,她就是個大家閨秀。看過她照片的人往往會說,大咪咪前世就是一個大美人兒,而且是貴族人家的美人兒。她最重要的是氣質好。她經常使得愛猴急的我相形見絀。
隻要我跟她爹相敬如賓地生活在一起,她的神情就是滿足的。家裏如有喧囂,她就很是煩躁。她上躥下跳,她憤怒,她吼叫,她表示不滿,她要告訴我們這不是我們該有的生活,也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多年來,我們倆高聲爭執時,大咪咪一定會突然躥到我倆之間,先衝我喵嗚地大叫一聲,再轉過去衝他喵嗚地大叫一聲。那喵嗚聲嘶力竭,殫精竭慮。這已經成了我們家的固定曲目。而那時家裏還有一隻咖啡色的卷毛狗,叫可可牛,他一聽到家中動靜異常,趕緊就爬到沙發底下好好地躲藏起來,一副明哲保身的樣子,很世故。而大咪咪是多麼的不同。她第一次這樣,我倆大吃一驚,停止了爭執。天哪!大咪咪會勸架呢!我們的怒火被驚愕代替。大多時候,我們的爭執會因為大咪咪的喵嗚一聲而終止。因為我們不好意思。我們覺得人怎麼能不如貓咪呢?貓咪都知道人類應該含情脈脈地生活在一起,發脾氣是無能的表現。
後來大咪咪走了,我突然就變了。
那時候我們裝修,爭論很多,不再有寧靜的日子。他的工作又異常繁忙,脾氣很急躁,經常當著婆家人的麵指責我。而我看上去綿軟無力,很少與他爭吵,甚至經常當著婆家人對他說,對不起。我的小姑們很是吃驚,她們都是新中國高舉女權旗幟的女青年。而我的年歲小他幾歲,從前嬌縱時候多,她們不明白我這時的一反常態。
其實是另有緣由,我懶怠跟他們說。
誰也不知道,大咪咪走後的一年裏,巨大的悲傷甚至抑鬱一直籠罩我。這個陰影像病菌一樣侵入我的身體,侵入我的心。我的鬥誌銳減。我像傷了元氣一樣,每天整個人軟綿綿的,厭煩跟人較勁。抵抗力也差了,動不動就發哮喘。每當我們爭執,我都會想起大咪咪。她會不高興的!我驚恐地想。如果他還在喋喋不休,我就更加驚恐。大咪咪如果在,還會勸架來的。但是她不在了,而我知道她不希望我們爭執。她如果知道了我們又大聲吵吵,她會難過的。
我不想做大咪咪不喜歡的事。我不想背著大咪咪吵架。什麼都沒有這個重要。
大咪咪走的時候,閉不上眼睛。他用手替她合了一下,沒合上。他蹲在大咪咪身旁。大咪咪當時被擱在床邊布藝的榻上。他蹲在那裏,淚如雨下。他不停地對大咪咪保證。他說,大咪你放心吧,我們一定會好好生活的,我一定好好工作,好好學習,好好對待你媽咪。
然後他再次合大咪咪的眼睛,就合上了。我永遠都記得這一幕。
所以後來當他衝我發脾氣恃強淩弱的時候,我就想起這個,我認為他忘記了他對大咪咪的承諾,我在委屈的時候總是想對他說,你答應過大咪咪的!你要好好對待她媽咪!但是我一直沒有說,我一直用鄙視的眼神看著他。
小姑們私底下都說,我的脾氣真好,要是她們,做不到。連我的婆婆都說我看你這兩年脾氣好很多了,給他罵兩句就罵兩句哦。
我那段日子覺得我已經跟他們無話可說。
我無法把貓咪的事,因為貓咪的緣由發生的我的心靈的變化,說出口,不知道為什麼。也許認為他們聽不懂,或者害怕他們聽了臉上會出現羞慚的神色。他們哪裏了解貓的境界?他們哪裏懂得像貓咪一樣含情脈脈地生活?
貓咪從不說話,所以她一輩子都不說人的壞話。她不像他們人那樣隨口胡言亂語,傷害感情。貓咪不會像他們人那樣,貓咪吃一口貓糧,喝一口涼水,就心滿意足地翻肚皮。貓咪永遠不會讓人傷心,除非她老了離開你。隻有她的死亡讓你傷心。她對人也沒有要求,她僅僅希望你們人輕聲細語說話,希望你們不爭吵,希望你們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