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悲觀論學人的選擇(1 / 1)

讀過不少民國史著作,深為一些前輩學人對國家、民族的那種責任感而感動。以前總認為那些傑出的知識分子之所以要逃離淪陷區奔赴大後方,是因為他們對抗戰前途非常樂觀,相信不久的將來,中國就會光複國土,自己可以繼續以前的安寧生活。事實卻告訴我,其時很有一些愛國學人對時局的看法是悲觀的。

劉宜慶《絕代風流》一書收錄了抗戰初期一些學人的詩作,從這些詩作裏,我們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學者們對國家命運的擔憂。1937年底,北大、清華、南開聯合組成的長沙臨時大學開學,馮友蘭和臨大的學者遊覽衡山,拜謁二賢祠(為紀念朱熹、張栻的論學而建),情不自禁,吟詩兩首:“二賢祠裏拜朱張,一會千秋嘉會堂。公所可遊南嶽耳,江山半壁太淒涼。”“洛陽文物一塵灰,汴水繁華又草萊。非隻懷公傷往跡,親知南渡事堪哀。”1938年2月,因為幾次大的戰爭失利,臨時大學被迫遷往昆明,馮友蘭、陳岱孫、朱自清等人途經桂林、柳州時,乘船遊覽了桂林山水。想到戰時局勢,朱自清不禁悲從中來,作《漓江絕句》:“招攜南渡亂烽催,碌碌湘衡小住才。誰分漓江清淺水,征人又照鬢絲來。”

與馮友蘭、朱自清相比,吳宓和陳寅恪詩中的悲觀的情緒更深一層。吳宓《大劫一首》雲:“綺夢空時大動臨,西遷南渡共浮沉。魂依京闕煙塵黯,愁對瀟湘霧雨深。入郢焚麋仍苦戰,碎甌焦土費籌吟。惟祁更始全邦夢,萬眾安危在帝心。”雲南蒙自有一南湖,湖中有一個叫鬆島的小島,一天傍晚,陳寅恪與吳宓從鬆島散步回來,看著湖麵的荷花,聽著橋旁酒樓裏的劃拳、碰杯聲,不禁悲從中來:“景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升平,橋邊鬢影還明滅,樓外笙歌雜醉醒。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黃河難塞黃金盡,日暮人間幾萬程?”

馮友蘭、朱自清、吳宓、陳寅恪四人的詩中都提到“南渡”一詞。在中國文化中,“南渡”是有特定的含義的,借用馮友蘭所撰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上的話說是:“稽之往史,我民族不能立足於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南渡之所以堪哀,是因為曆史上,“南渡之人,未有能返者。晉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

西南聯大的一些學者對時局持悲觀態度,並非完全沒有原因。一是因為連年內戰,中國的國力、軍力薄弱,物質儲備、人員素質都很難支撐長期的消耗戰;二是幾千年的專製製度造成社會不公、官民不睦,淪陷區的主要漢奸政權就有三四個,偽軍人數比日軍還多。所有這些,都使學人們憂心忡忡。

對戰時形勢的估算如此悲觀,然而,這些當年的傑出學人從未想過賣身求榮,而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與自己苦難的祖國共進退,用知識打造民族的心力。他們知道,國家就像一棟大房子,不要說這棟房子全部倒塌,就是屋頂爛個窟窿,公民也會遭受無數的風雪雨霜。個人要想活得有人格有尊嚴,就必須千方百計保住國家這棟房子。何況,國家越是危難,越需要大家團結一心,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智出智,隻有這樣,國家才有機會起死回生。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認為某種國事不可為卻偏要執著地付出自己的努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正是那一代“悲觀”論學人們最值得後人敬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