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不少古今中外的名人、偉人們如何曆盡艱難履行自己承諾的故事,最使我感動的還是豐子愷當年對弘一大師的一次踐諾。

1927年,弘一大師雲遊到上海,住在其早年的學生豐子愷家,兩人朝夕相處兩個月,豐子愷再也克製不住自己的向佛之心,決定拜大師為師,正式皈依佛門。這年秋天,這對師生商定了一個宣傳仁愛的計劃--編繪出版《護生畫集》,由豐子愷作畫50幅,弘一大師配詩並書寫,“以藝術作方便,人道為宗趣”,規勸人們戒殺護生、慈悲為懷。豐子愷特地將《護生畫集》第一集安排在1929年2月出版,以慶祝弘一大師來年50歲的生日。10年後,豐子愷為慶賀弘一大師60歲大壽,作《護生畫集》續集,繪了60幅畫。看了這些畫,弘一大師非常高興,給豐子愷寫信說:“朽人七十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其70幅;八十歲時,作第四集,共80幅;九十歲時,作第五集,共90幅;百歲時,作第六集,共100幅。”豐子愷當即複信承諾:“世壽所許,定當遵囑”。《護生畫集》續集由夏丏尊作序,弘一大師書文寫跋出版。1949年是第三個10年,此時弘一大師已在7年前離開人世,豐子愷沒有忘記老師的囑托,用心繪製《護生畫集》第三集。為了集中精力,豐子愷停止刊布潤例,閉門謝客,在廈門一住三個月。繪稿完成,豐子愷跑到香港,請精通佛學的書法家葉恭綽書寫詩文。其時,葉恭綽年邁體弱,隻能抄寫,不能作詩。豐子愷自己作了一些,還選了些古詩,畫集終於如期出版。

新中國成立後,豐子愷擔任上海中國畫院院長,公務雖然繁忙,他卻沒有忘記繪製《護生畫集》第四集。當時國內一些人將佛教視為封建迷信,繪護生畫不便公開,畫集也不可能在大陸出版,豐子愷隨時選材作畫,陸續寄到新加坡某友人處。第五集本應在1970年出版,但豐子愷擔心中途出現變故,1965年就提前畫好了。兩冊畫集都由友人在海外募集資金出版。“文革”時,豐子愷失去了寫作和作畫的自由,《護生畫集》亦被列為“反動書刊”,然而,即使在這樣嚴酷的政治環境中,豐子愷依然牢牢記著自己當年對老師的承諾,他白天到牛棚受批挨鬥,晚上拉嚴窗簾偷偷作畫,終於在1973年完成了原計劃在1980年才完成的《護生畫集》第6集。殘酷的批鬥摧毀了他的健康,豐子愷擔心自己看不到畫集出版,為了防止畫集印製時順序被搞錯,他特地在每一幅畫上都標明了頁碼。從1927年開始到1973年截止,為承諾過老師的這套《護生畫集》,豐子愷整整畫了46年。麵對這樣的誠信佳話,就是千年頑石也一定會為之動容!

仔細一想,我們對別人的承諾大致可分為兩種,一是麵對活人的,一是麵對死人的。世人要兌現麵對活人的承諾不難。被承諾者在世間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承諾者的一種提醒和催促,你有諾不踐,肯定會遭到被承諾者和周圍人的鄙夷。再說,一個人履行對活人的承諾不太可能完全沒有回報,就算沒有得到物質報答,至少你會得到被承諾者精神的嘉許。但兌現麵對死人的承諾就不同了。被承諾者既然已經死去,你違諾,不會有人譴責你;你踐諾,不會有人表揚你、獎勵你,此時,你唯一需要過的坎隻是個人的良心和自我的道德評價。而這種個人的良心和自我的道德評價,對一些人也許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對另一些人,則不過是一塊隨時準備用來丟棄的破抹布。正因為兌現對死人的諾言,我們依憑的隻能是內心的力量,其難度自然也比兌現對活人的承諾大得多。

一個人不受利益支配隻為內心安寧去兌現承諾的時候,其實也正是我們的生命最放異彩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