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1 / 3)

這是今冬的第二場雪,下得不如第一場雪那麼疾、那麼大,也不似第一場雪一直是雪花夾雜著冷雨,下完也化完。這場雪開頭便是鵝毛大雪,慢悠悠地在半空中盤旋,像無數隻白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飛舞,並不急於落地。

站在門前,望著眼前披著銀妝的宮殿樓閣,回身走到弘瀚的小床旁邊,掖了掖被角,仔細交待了巧慧後,帶著菊香向坤寧宮方向走去。

剛走到乾清宮外的胡同裏,飛雪已不再是一片一片往下落,雪花像是在空中結成了團,一個個鬆軟的雪球不再飄忽直降下來。我雖然極喜歡這種雪景,可心中卻有些後悔,應該用暖轎代步。但即使現在回去,也已落了滿身的雪,隻好加快步伐,匆促地向前行著。

“姑姑,……。”回身一瞧,原來是小順子領著四個小蘇拉抬著一頂暖轎疾步走來,待一行人走近,小順子道:“今兒雪太大,奴才怕姑姑身子頂不住,因此特意備轎趕了過來。”待菊香掀開轎簾,我正欲入轎,卻見這大冷的天,小順子的腦門子上竟涔著一層細細的汗。瞅了一眼地上薄薄的一層冰,我心中一暖,道:“擦把汗,別著涼了。”小順子笑嘻嘻的接口道:“姑姑這樣說就折殺奴才了,如若不是這幾年姑姑對奴才這麼關照,奴才哪會有今天。”

小順子本是雍王府的侍從,胤禛繼位才到了宮中,自我有孕開始,高無庸便派了以他為首的幾個小太監保護。自此開始,他儼然成了高無庸座下最得力的人,因而他常說是沾了我的福。這小順子年齡本也就小,在王府時因胤禛家規極嚴,不要說侍從們,就是弘曆他們犯了錯,也是家法侍候,因而剛入宮也是戰戰兢兢,唯恐出錯。可自從在禛曦閣待了些日子,規矩也淡了許多,可這在宮中卻並不是什麼好事,改日抽時間還是要叮囑他一下。

忽然一陣冷風灌入,幾團雪花飄了進來,定睛一看,菊香手掀著轎簾,原來已經到了坤寧宮。出得轎門,踩著雪趨著步子向前緩緩行去,進得正門,仍是一群小蘇拉掃著雪,目光自眾人身上掠過,最後定在殿門側著身子的嵐冬身上。站定,默默地注視著,她身上有一種不同於其他宮女的東西,自己有些說不清是什麼。見我站在那裏,小順子快步走到殿門通傳,聲音較平常略為提高一點,道:“皇後娘娘,曉文姑娘來了。”

嵐冬回身下了台階,走到我麵前,道:“地滑,我扶著姑娘。”她的麵色在雪的映襯下顯得越發的白晳,看起來似是沒有一點血色,我望著眼前的她,不由得一陣恍神,明白了她身上那種說不出的東西是什麼了,那是一種深到了骨子裏的孤寂,心中更是肯定了她就是呂嵐曦。

我道:“謝謝嵐冬姑娘。”聞言,她猛然抬頭,麵色更白了一些,身子微微顫了一下。那日相見,她一直沒有抬頭,是以並沒能見到我的麵容,但對於知道她真實名字的人,她應該會記住我的聲音。但隻在頃刻之間,她恢複了平靜,微微一笑,道:“皇後娘娘已經吩咐過奴婢,如若姑娘來了,不必通傳,直接進去即可。”正待開口說話,已看見那拉氏下了台階,向這邊來了。“妹妹,這麼大的雪,站在這裏做什麼,快進屋吧。”皇後那拉氏邊說邊輕輕地拂去了我身上的雪。

乍從雪地裏進屋,覺得室內光線有些暗,什麼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直到坐下,閉著雙眼待了一會兒,再次睜開,才覺得清晰了一些。

掃了一眼周圍,發現躬身站著的宮女幾乎都是新麵孔,一個個都站得像廟中的菩薩,鴉雀無聲的。心中一動,我道:“翠竹今日沒有應值?”那拉氏微怔一下,即而微笑道:“今年春上選了秀女,皇上隻留下幾名答應,其他的都充了女官、宮女,因而我這宮裏原有的幾乎都被放出宮了。”我麵上不禁一熱,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屋子裏一時靜極了,連桌上的炭爐子裏火星子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在這難耐的岑寂中,那拉氏一擺手揮退了眾人,並吩咐嵐冬道:“去小廚房拿些紅棗湯來。”見眾人都退了出去,她才說道:“姐姐並沒有其他意思,既是今日妹妹來了,姐姐也就一並說了。”她無聲地歎息一聲,又道:“皇上本喜禪佛法,不喜女色,但真正讓皇上上心的隻有若曦姑娘和你,曾有一陣子,我一直認為你是上天派來代替若曦姑娘的。……,皇上曾有口諭,後宮任何人都不能打擾你,這份心意是明擺著的,可能對你來說,隻是少了些煩擾,但這對後宮其他人來說,那卻是夢寐以求的殊榮,……。宮中曆來三年一次選秀,這是祖製,爺雖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姐姐也希望你能理解皇上,他並不是存心瞞你,隻是你當時身懷弘瀚,怕你一時接受不了,……。”

她娓娓而道,我默默地聽,她確是個無可挑剔的皇後,所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件事,沒有一件是為自己而想,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為胤禛考慮。

兩人又靜默了一會兒,她輕歎一口氣,雙眸緊盯著我,續道:“不管是若曦,還是你,你們對爺來說,都是意義非凡的人,姐姐不希望你們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但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是怎麼也挽回不了的,可同樣的事,無論是皇上還是我,都不會讓它再次發生。姐姐知道你和若曦姑娘一樣,不希望和我們有接觸,可現在爺是皇上,選秀是避免不了的,……。”

其實自己一直都在自己安慰自己,認為自己隻要看不見就好,這種心理,說的確切一點,本就是掩耳盜鈴般的心態。那拉氏如今之所以明知自己不想知曉,卻一再提醒,那是因為在以後的時間裏,仍會有這種事發生,選秀不可能因為某個人而取消、或是改變。

此刻的自己,木然地坐著暖炕上,雖然目有視,但視得隻是眼前幾上的炭盆‘哧哧’地冒著的火星子,耳有聽,聽得隻是皇後那拉氏的自說自話。宮中的地龍雖燒得極暖,可我心中卻冷意漸增,不停在撫著手上的戒指,腦中隻有一個想法,胤禛心中隻有自己一人。過了很久,聞得耳邊一聲輕歎,驀然回神,隻見那拉氏默默地盯著我,見我望去,她眸中淡淡的淺愁一閃即逝……。

‘啪’,一聲茶碗落地的聲音伴隨著一陣斥喝聲自門外傳來,“你這個丫頭,進宮這麼些時日了,還是如此不懂規矩,端著湯碗站在外麵做什麼,真是的,……。”緊接著響起了嵐曦的回話聲:“路公公,奴婢正準備端進去,不成想公公急匆匆地來了,……。”許是坤寧宮的主事太監小路子和和嵐冬撞在了一起。

門口的棉絮簾子‘呼’地一聲,緊接著衝進來一個太監,可能是走的較急,在門檻處好似拌了一下,身子一個趔趄,趴在了地上,他扶正帽子,邊起身邊道:“皇後娘娘,那件事……。”他說了一半,許是覺得氣氛不對,猛然抬起頭,見我在,瞠目望了望那拉氏,隨即麵色一緊,打了一千,道:“奴才見過姑娘。”我對他一擺手,道:“公公不必多禮。”

見小路子站在那裏進退兩難,兩手不停在搓著,麵色很是焦急,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向那拉氏稟報,礙於我在此,不好開口。於是,我站起來,道:“姐姐,前些日子的補品你費心了。弘瀚這孩子也該醒了,妹妹這就走了。”她的麵容似是略欠血色,看上去顯得有些蒼白,但她的笑容卻依舊淡雅,站起來,道:“也有些天沒見弘瀚了,改日我去看看。”

我裹了裹身上的鬥篷,徐徐下了台階,擺手招來仍在掃雪的小蘇拉,問清小廚房的位置,舉步行去。

未行幾步,便迎麵碰見了端著湯碗的嵐曦,她好似一怔,隨即笑道:“曉文姑娘,不會專門來尋奴婢的吧。”凝神望了她一會兒,道:“呂姑娘,好久沒見。”她麵色平靜,她像早料到我有此一問,微笑著注視著我一會,又狀似無意地掠了眼四周,隱了臉上的笑容,回道:“姑娘好眼力,不過見我兩麵,就記下了。”

一陣風吹來,頭頂上方樹上的雪紛紛落下,落在我的臉上,涼涼的。我在心中暗暗佩服她,這份鎮定自若不是每個人都有的,但我卻不接話,隻是默默地望著她。她拂去臉孔上的雪水,眼神黯了下來,說道:“我阿瑪是朝中的四品大員,而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也是待選的秀女。”頓了一下,她又道:“一入宮門,可能就永遠出不去了,因而我求了阿瑪,入宮之前過我想過的生活。但我畢竟是待選項秀女,在外麵便化名呂嵐曦。”

這個解釋也合情合理,絲毫沒有任何破綻,或許真是我多慮了。我再次輕歎,這種滋味是自己經曆過的,又何嚐不明白她的心情呢。

身後傳來趨步走路的聲音,回過身,看見小順子扶著巧慧匆匆地走來,巧慧邊行邊埋怨著我:“小姐,說了一會兒就回,怎麼這麼長時間,小阿哥醒了,哭得噪子都啞了。”我隻顧嵐冬身份的這件事,卻忘了已出來了一陣子。

巧慧鬢角已有了些許白發,腰好似也佝僂了少許,這些年以來,她一心照料著我,現在又一心照顧著弘瀚,她已真心把我看作了若曦。我心中湧出縷縷感動,道:“巧慧,你差個人來就行了,雪大地滑,當心摔倒了。”

一聲悶響自身後傳來,回身望去,一個湯碗在地麵的薄雪上滴溜溜地打著轉,紅棗粥撒了一地,粥旁邊的雪在瞬間溶化。而嵐冬麵色微紅,呆呆地向前望著,我心中一愣,待選秀女在儲秀宮學規矩、禮儀,如若不合格,是沒有資格留在宮中的,而嵐冬入宮已經近一年,她不應在一天之內打翻了兩碗粥,究竟為了何事,她會失態至此。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前麵除了巧慧、小順子以外,沒有旁人。

巧慧走上去,撿起湯碗遞於嵐冬,道:“以後小心一些,宮內不比其他地方。”然後,巧慧催促道:“小姐,快回去吧,小阿哥餓了。”我應了一聲,仍凝神望著嵐冬,心中的疑慮複又回來,從上次她在胤禛麵前從容應對我的回話來看,她不應該是如此冒失的女子。過了一會兒,嵐冬許是覺察到了自己的異常,把湯碗移到托盤的正中,盈盈施了一禮後,迤邐而去。

本想通過與她交談來尋一些珠絲馬跡,可事與願為。出得坤寧宮,舉步向轎子走去,卻見對麵一棵三人合抱那麼粗的樹旁站在一個小太監,許是站了很久,全身上下披著一身白,連帽子上都堆著小山般的雪。

見我望去,他往前走了兩步,突地又站在了那裏,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放在路上,撒腿就跑。我心中忽然想起了他是誰,正欲開口吩咐小順子,小順子已拍了轎前的兩個小蘇拉一下,三人向前追了去。

撿起地上的荷包,抽出裏麵的紙條,隻見上麵寫著“請速救翠竹”。荷包仍如那次的相同,繡工相當精細,可是,這次的字與上次的絹秀小字卻有著天壤之別,顯然不是出於一人之手。另外,這次也並沒有用帶有八爺印章的紙張。

我怔在了原地,久久的回不了神,翠竹不是已經出宮了嗎?可這字條上的翠竹又是何人。難道那拉氏撒謊,可為什麼會對我撒謊,雖然我和翠竹曾相處的一陣子,可如果翠竹真的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我也不會開口說什麼,畢竟那拉氏才是她的主子。

打量著手中的荷包,心中忽地打了一個激淩,上次的荷包的內容和弘旺有關,而且用的是帶有八爺印章的紙張。這次之所以沒用,或許是身藏這印章的人出了事……。我腦中‘轟’地一下,人也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不敢再繼續想下去,覺得從脊背傳來一陣涼意,並以此為中心,向四肢遊走。翠竹是八爺的人,自己不能相信,八爺已去世了這麼多年,可……。

在心中慘然一笑,不知道一個人為什麼會有如此長遠的打算、為什麼要這麼沒完沒了的算計、為什麼不顧忌這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他那張麵如美玉、目如朗星的麵容,他不是說過嗎?‘勝負已見分曉,不會再做無謂的事’,可今日的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我盯著手中的紙條,心中的鬱積之氣漸增,覺得身子脹得有些有些喘不上氣。

把手中的紙條慢慢地揉成一個小團,緊緊地攥在手心裏。移目望向越來越近的四個人身上,小順子走在前排,而那個小太監則是被抬轎的小蘇拉一左一右夾在中間。

擺手讓小順子等到人退了去,見身旁的巧慧一臉猶豫神色,張翕著雙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無奈地搖搖頭,也退了去。我舉步向樹後走去,走了一會兒,站定。出神地凝望著眼前的雪景,如果這愷愷白雪能蕩滌所有人心底深處的陰暗該有多好。良久過後,發現跟來的小太監居然如鋸嘴葫蘆一般,一聲不哼的站在身後。

眼睛被雪晃得有些生疼,回過身,發現那小太監一臉肅容跪在地上,許是腿上溫度較高,膝蓋處已濕了一大片。默立了一會兒,見他仍是那個姿勢,我道:“不開口,怎麼救人。”聞言,他連續磕了三個頭,抬起頭時,臉上已被雪沾得白糊糊的,瞬息過後,雪溶化在臉上,順著臉頰淌了下去,一滴一滴的滴在雪地上,打出一個個的小坑。

他用袖子擦了一把,仍是跪在原地,道:“翠竹姐姐說過,如果有一天她出事了,我有什麼為難之事可以找你幫忙。”眼瞅著他腿上濕得範圍越來越大,而他卻恍若不覺,我心生不忍,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他應該還不算成年,我道:“起身回話,翠竹究竟出了什麼事?她不是出宮了嗎?”

小太監頓了一下,似是猶豫著應該不應該站起來回話,許是見我麵色淡然,根本沒有注意這些虛禮,於是,他邊站起來邊道:“奴才最先也聽說翠竹姐姐放出宮了,可前些日子宮女、太監們中間又傳言說是皇後宮中原來的貼身婢女被關起來了,奴才心中疑惑,便去看了看,果真是翠竹姐姐,這才想著以前的法,來尋姑姑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