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色,到處都是晃眼的雪白。
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依然緩步走在湖邊。抬頭環顧四周,杏花春館早已不見。
垂首暗自苦笑,腦中驀然想起那首詞,原來到頭來,自己仍是那陳阿嬌,不管過程有何不同,但結果是相同的。從此之後,就要如此生活了嗎?
背後傳來弘瀚若有若無叫‘額娘’的聲音,我停步轉身,往回走。
弘曆、弘瀚、傅雅迎麵走來,見到我,弘曆似是鬆了口氣,傅雅瞅了眼弘曆,麵色一暗,但隨即微笑著道:“娘娘,原來你真在這裏,剛才爺說你一定在這湖周圍,我還有些不信。”
我拂去過來站在身邊的弘瀚頭上的雪,笑著道:“整日待在閣內,想出來走走,就過來了。”
弘曆和我並排而行,傅雅和弘瀚兩人不知說些什麼,遠遠落在後麵。我轉身回望一眼,傅雅雖是和弘瀚說著話,卻時不時抬頭看看我們。
我輕籲出口氣,微笑著對弘曆道:“今日找我何事?”聽我口氣異常,他扭頭看我一眼,道:“也沒什麼重要的事,隻是雅兒說你心情不好,讓我陪她過來看看。”
我心中不安更甚剛才,又回頭望一眼,正碰上傅雅促不及防間來不及收起的表情,她一怔,忙朝我淺淺一笑。我輕一頜首,睨了身旁的弘曆一眼,道:“把那些鋪子結束了吧。”
他默了會兒,道:“我正要給你說,現在的生意我差不多完全脫了手,都是桑雲在張羅。”
我隨手拂去落於額前的雪花,道:“脫手了吧,你一個皇子經營這些始終不是太好。”
他微仰著頭,看著半空,淡淡地道:“你、弘瀚、蘭葸都沒有入宗籍,你就是不為自己打算,潮兒和蘭葸你總不能不管吧。”
我心下微驚,壓低聲音道:“你怎麼知道?”
弘曆淡淡一笑,道:“自十三叔出事,你的反應令我生疑,你的恐懼不隻是因為那件事吧。我仔細地查了和你有關的一切事,才發現的這個秘密,你放心,隻是我知道,她們都不清楚。”
我鬆了口氣,問:“桑雲兩姐妹底細查得怎樣?”
他臉上掛絲笑,道:“是和碩部的一位不得勢王爺的女兒,其父在搶奪牲畜中傷了命,兩姐妹千裏迢迢趕來京城,隻是想遠離遊牧的生活,想安定下來。”
我點點頭,心中躊躇一陣,還是開口對他道:“以後沒有什麼事,盡量不要來找我,雅兒是個善良的孩子,不要辜負了她。”
他麵色一緊,低頭默一陣,道:“我每次來,都是陪她的,也是她要求的。”
我搖頭,皺眉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你難道感覺不出來嗎?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還有,我是你阿瑪的女人,這一點永遠都不可能改變什麼,這麼多年以來,我始終都沒有明說,隻是想等你自己想通。有些事,是注定了的。”
他麵色一白,輕聲道:“兒臣心裏明白這點,如果不是太明白,又豈會這樣。”
我重重歎口氣,停步等傅雅兩人過來,笑著道:“我出來了一陣子,要回去了,你們夫妻倆也回去吧。”
傅雅微怔,飛快地抬眼瞅了眼弘曆,弘曆麵色淡淡,轉身向停在岸邊的船行去,傅雅忙跟上去。
天已初夏,陽光很淡,仿佛微風一吹就會四處飄散。
我重重歎口氣,又用力甩甩頭,耳邊的那聲嘶力竭的聲音仍然揮之不去,笑泠已陣痛了兩日,卻始終生不下來。
覺得圓明園的角角落落都回蕩著她的叫聲,心裏雖替她難過,但仍是不能忍受,遂帶了巧慧來了暢春園。
抬頭不經意是瞟了一下天空,看到的竟是一方久違的湛藍。
我苦苦一笑,讓自己快樂些吧,不要辜負了這藍天白雲、小橋流水,於是走到小橋旁,用力拉出那隻小船。
細細一看,心中驚詫,這已不是當初那艘。小心的上了船,拿了漿,推了一下湖岸,船慢慢向前行了些,然後不管自己怎麼努力,都不能使它前行一分。
放下漿,坐下來,默看著前方。
“把繩子扔過來。”是他的聲音,我心中那絲怨氣湧上心頭,不吭聲也未回頭,挺著背端坐著。
一個人在船上,一個人在岸上,就這樣靜默地僵持著。
忽聽到一陣水聲,我心中一怔,回頭一看,他站在水中,正準備走過來。水已到了他膝蓋,我脫口道:“不要再往前走了。”
他站在水中盯著我,我心中猶豫了下,抓起船上的繩子,用力拋過去。繩子落於他麵前的水中,水花濺起,他身上的袍子濕了一片。
他搖了搖頭,抓起繩子,柔聲囑咐道:“不要用手拉,把繩子係在船頭。”我依言綁好,他慢慢拉回小船。自水中直接上了船,我斜他一眼,轉身背對著他。
他慢慢把船劃到湖心,停下,自背後摟著我的腰,把頭依在我肩頭,我用力拍著他的手,他卻仍緊緊摟著我,在我耳邊輕語道:“若曦,不要再生氣了,待她生完了孩子,我會把她送到宮裏。”
我的手停在半空,愣了一會兒,自嘲地笑笑道:“我不會再做夢,她在園子裏,還是在宮裏,已與我無關。”
他的呼吸在耳邊,我有些心神不定。他的聲音有些啞,輕咬了下我的耳垂,道:“那不是做夢,這一次是我的不對,沒有處理好,也沒有事先給你說。以後,這種事不會再發生。”
這是保證,還是誓言。
我沉默不語,不知該如何說,也不知說些什麼,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或者是‘我再相信你一次’這種話嗎?放在現代,這種話我不會說,放在現在,我更不會說,他不是我一個人的,我豈能這麼說。
輕輕籲出口氣,這是自己選擇的一條路,這條路不管怎樣,都得自己走,別人無法替代。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能如此照顧自己的心情,能在自己剛到這裏,就隨後跟來,自己還有什麼可說的。
慢慢靠在他懷裏,他緊握著我的手,吻了下我的臉。
我轉身過去,直盯著他,他靜靜地看著我。我探身上前,摟著他的脖子,兩個人的臉緊貼在一起,我輕啄了下他的唇,他的臉猛地壓了下來。今日的他不同於往日的輕吻,我身子一陣酥麻,軟軟的,竟無一絲力氣,隻知摟著他的脖子,整個人趴在他的懷中。
一陣風吹來,身上涼涼的。我心一驚,忙低頭一看,盤扣已開,酥胸已透了半截。
我驚呼一聲,推開他,慌忙扣好扣子,埋怨道:“這是外麵。”他輕歎一聲,道:“你瞧瞧周圍,誰能看得見。”我左右看看,我們兩人置身在荷花叢中,確實是不可能有人看見。
麵上一熱,埋在他身上,再也不抬頭,他啞嗓輕笑,無奈地道:“你挑起了頭,火卻得自己熄。”我輕輕搡他一把,阻止他說下去。
笑泠曆經整整四日的煎熬,終於產下了男孩,並且讓人鬆口氣的是,母子平安,胤禛為他取名弘瞻。她滿月後,胤禛把她們母子送進了宮。
仰首望著頭上方的一架葡萄架,密密實實,把刺目的陽光隔在了半空。
我輕聲指揮著南芙剪葡萄,南芙是這次選秀入宮的宮女,樣子甜美、嗓音嬌脆,自她入閣,我心中一直很喜歡這丫頭。
踩著凳子的南芙,剪下一串,放入我手中筐裏,不解地道:“娘娘,為什麼這麼費心勞力地種這些,還這麼遠從西北帶來種子,虧是種活了,如果沒有活,順公公不捶胸頓足才怪。想吃這些,派人從西北帶來一些也就是了,不是有句詩‘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這丫頭口無遮攔的勁頭與當年的菊香還真像,我笑著搖搖頭,道:“逞口舌之能,皮肉就要受苦。”說完,使向她揮手打去,她身子一躲,大聲道:“娘娘,繞了奴婢吧,奴婢這是在半空呢。”
我笑著停了手,笑斥道:“還不幹活。”她伸伸舌頭,繼續開始剪。
這是我特意讓小順子從西北帶回來的葡萄種子,自種下就精心打理它,或許是草木知人性,這些種子不隻發了芽,還結了果。
瞧瞧筐中的葡萄,抿嘴笑笑,今晚他回來,就可以品嚐我親手種的葡萄。南芙偷偷捂嘴輕笑,我正欲開口斥責她,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
我轉身過去,菊香喘著粗氣,結巴著道:“娘娘,巧慧姑姑,……。”
手中的筐落於地上,筐中的葡萄四散開來,撒了一地。我呆站一會兒,拔步向前跑去。菊香隨著後麵,大聲道:“姑姑似是有話對你說,一直望著房門。”我的淚唰地落下。
巧慧躺在床上,麵如枯槁,見我站在床前,她眼睛的迷離少了些,嘴唇翕動著。我忙彎身,耳朵貼在她嘴邊,“小姐,巧慧去後……,把我送到西北大小姐身邊吧,她雖有愛人陪伴,……,但終是沒有人侍候,我早有這想法,……,可又放不下你……。”
我點點頭,淚落於她臉上,我忙輕柔地為她拭去,道:“我一定會把你送過去的。”
她臉上閃出絲笑,又道:“小姐,……,以後不要再使性子了,……伴君如伴虎,皇上雖心疼你,你也不能亂了分寸,……,我最放心不下的就……就是你。”
話音剛落,她伸向我的手驟然落了下去,我的手停在半空,呆坐在她身邊,覺得心裏空空的,她自小陪著我,不管我是若曦的樣子,還是現在的樣子,都一如既往照顧我,她已是我生活中不可少的一份子。可現在,她卻離我而去。
手無力放下,一動不動盯著她,端坐著。
聞訊趕來的胤禛拉我起身,吩咐著高無庸安排後事。我呆呆地隨著他隨著出來,到了自己房中,仍回不了神。
胤禛攬住我,溫言安慰道:“你還有我,不要難過。”
我木然點點頭,喃喃地道:“我還有你,我也隻有你了。”
他輕歎口氣,柔聲道:“我們還有潮兒和葸兒,我們一家人都在。”我又是點點頭。
待送巧慧的人出了園子,我仍不能相信,連巧慧也離開了我。
坐在躺椅上,怔怔地出著神。前方蘭葸的笑聲如鈴聲一般,引著我回神。蘭葸坐在秋千上,兩邊南芙和另一個宮女為她搖著。
我扭頭問身邊的菊香:“那個宮女是誰?”
菊香一愣,蹙眉擔憂的道:“娘娘,你忘了,這是高公公新拔來的宮女,問過你的,你答應了,她名叫翠竹。”
‘翠竹’,默默想了會兒,很耳熟,又細看一陣,又問:“她叫什麼?”
菊香擔憂更甚剛才,道:“她叫翠竹,娘娘,宣太醫瞧瞧吧,你這些日子,總是什麼也記不住,對什麼事都心不在焉。”
我‘哦’一聲,又重複道:“翠竹。”菊香走過來蹲在我麵前,蹙眉道:“娘娘,你不要嚇奴婢,你這樣子,巧慧姑姑就是走了,也不會安心。”
她話音剛落,蘭葸已衝過來,翻身上了我的膝頭,摸摸我的額頭,道:“額娘沒有生病,姑姑,你幹嗎這樣子哭喪著臉。”
菊香苦笑著站起來,對蘭葸道:“格格,你若能讓娘娘笑,你讓奴婢幹什麼都行。”蘭葸默一會兒,又抬頭問:“真是幹什麼都行?”
菊香點點頭,蘭葸看了眼已走過來的南芙兩人。猶豫了一下,趴在我耳邊輕聲道:“哥哥同宮外的桑丹好,我看見哥哥房中有桑丹落款的畫。”
這幾年,弘瀚一直往宮外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李煜那邊的生意上,這正是我想要的,今日聽蘭葸這麼一說,不禁心裏一鬆,嘴角自然閃出一絲笑。
蘭葸得意的仰著頭,道:“你去哥哥房中,拿一幅畫出來。”菊香臉一挎,為難地道:“換一件,換一件。”
蘭葸搖搖頭,菊香哭喪著臉望著我,我笑笑,問蘭葸:“你為何要她取瀚兒的畫?”
蘭葸眼睛一轉,道:“因為我不能去拿,我拿了,他更不會帶我出園子了。如果是別人拿的,我可以以此要求他,用帶我出園子作交換。”
我搖頭,輕輕一笑。菊香依舊苦著臉,無奈地道:“娘娘。”
我抱蘭葸下去,道:“不用去拿瀚兒的畫,我自會讓他帶你出去。”菊香麵色一鬆,蘭葸已是蹦跳著歡呼起來。
銀月如鉤,淡淡的亮光並非如滿月時的雪白,而是白中滲著柔和的暈黃,看著這柔和的月色,使人從心底覺得舒服。
弘瀚房中窗戶大開著,我透窗看去,他手中拿著塊透明的物件在燈下來回翻轉著看,那專注而入神的樣子猶若是一個成年人,我默站一會兒,走到門前,推開房門。